信徒

　　领头的军官掏出腰间的水囊大口灌了半袋水，抹着嘴对身边的副官模样的男人说道：“这趟差事落咱们头上，真是倒了八辈儿血霉了。”

　　“嘘！您慎言呐！”副官连忙拦住他接下来还要说的话，“现如今我们已离京畿百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唯有把这妖女坑杀在蓟北，才有回京的希望。”

　　领头者摸了摸唇边的小胡子，回眸看了眼囚车，忽然两眼放光：“你方才说，我们已离京畿百里？”
　　副官：“您的意思是？”

　　“大人让我等将妖女带至蓟北处决，不过是忧心她作乱危害京城。如今我们已然离京甚远，便是就地将其坑杀，又有何人能知？且此地渺无人烟，未必不如蓟北。”

　　副官犹豫片刻，还是不敢违背命令。领头者看他心思动摇，又添了一把柴：“你夫人临盆在即，若是要等你从蓟北返还，怕是赶不及陪伴了。”
　　副官猛地抬头，眼神挣扎了片刻，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兰晏听了一耳朵，不由得对这囚车里的“妖女”产生了兴趣。定睛细看，镇邪符周身确实有灵气隐现，里面还真是个妖邪。

　　领军和副官达成了一致，余下的虾兵蟹将一来不会抗令，二来也不愿行至蓟北荒地，一经通气，就地开始挖起坑来。

　　这边忙活得热火朝天，那囚车竟是八风不动，半点声响也无。

　　日上中天，官兵们纷纷掏出干粮，就着水吃了起来。兰晏入画时是夜里，从历山局前往占家庄园前被老田拉着啃了俩肉包子，这会儿还不觉得饿。

　　离她最近的两个官差分着一个馍，时不时回头看那囚车，做贼似的互相咬耳朵：“要给她送饭吗？”

　　“你疯了你！她都要死了，还送什么送！”

　　“可是……”这小官差模样青涩，分明还是个少年，遭同伴拒绝后眼巴巴地再望了囚车一眼，最后也只能幽幽感叹：“便是天牢中的死刑犯，临行刑前还能得一顿饱餐。”

　　同伴比他年岁大上一些，闻言长叹了一口气，一巴掌拍在小官差的后背上：“我听说这修道之人，都会练什么……辟谷，就是一种不吃不喝的本事，这妖……这道长想必也不在乎吃不吃的。”

　　兰晏惊了一下，原来囚车里关的是个道士？既是道士，本就是除魔降妖的所在，怎么还会被成堆的镇邪符封死？
　　估计也是个不走运的神棍，坑蒙拐骗的本领没学到家，被揭穿了。
　　人们对这种事情的信仰属于弹性制，有的人知道自己被骗，但对方说的话熨贴人心，便选择去相信。反过来一旦不按信徒预想着的来，那就是妖言惑众了。

　　古代不比法治社会，一经揭穿，严刑峻法少不了，这神棍也是倒霉。

　　正想着，就听小官差郁郁道：“我还是不相信她是妖女。阿哥，我从小生长在镇子里，是听着她的故事长大的。一位悬壶济世不求回报的道医，怎么会是坏人呢？”

　　“傻小子！妖怪最擅长什么？蛊惑人心呐！她装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获取我们的信任，好来害人么！那些人的尸体你也看到了，剖心挖肺，死无全尸，连新生的婴儿都没有被放过，简直是丧心病狂。况且证据确凿，她自己也认了，还有什么好辩驳！”

　　“可是……”
　　小官差还想说，领军已经开始喊人继续干活了。他只好把自己满腹的疑问暂且压住，把啃了几口的馍塞回怀里，提着铁锹继续去挖坑。

　　路过囚车时，小官差还是没忍住，偷偷瞥了一眼四周，没见人注意自己，便悄悄掀起黑布的一边：“道长，我这里还有半块馍，你一路没吃饭了，要是不嫌弃，就应付着点儿。”

　　被撩起的布边上符纸动了动，朱红的符文蛇行般跃动起来，很快就黯淡下去。

　　兰晏在树丛后面飞快地跑到了囚车一边，心想这小子胆子还挺大，按理这么单纯的人在小说里根本活不过一千字。

　　小官差话音一落，一只苍白的手从车内伸了出来。那只手骨节修长，如玉般无瑕，可以想到主人该是多优雅的一个人。

　　兰晏想到刚才二人的交谈，得知这里头是位坤道，只是不知道她杀人剖心的罪孽是否为真，心中不免有些感慨。（注）

　　就在这一瞬间，小官差递馍的那只手蓦地被抓住，紧接着整个人被拉得撞上囚车，发出巨响。其他官差纷纷被这动静吸引，转头看过来就见囚车开始颤动，而那小官差像被磁石吸紧了一样贴在囚车上，显然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眼神茫然了一刹，紧接着满布惊恐。

　　仅仅一个眨眼的工夫，车内另一只手飞快伸出，直直地插进了小官差的心口，竟活生生掏出了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众人连呼吸都停了。

　　不知是谁率先叫出了声，紧接着便是排山倒海的呼救。

　　“妖女跑出来了！”
　　“妖女！”
　　“快……快跑！”

　　随着心脏的被掏出，小官差身上的血液飞速流干，刹那间就变成了一具干尸。囚车上余下的符咒光芒大涨，扑簌簌地落在地上化为焦灰。黑布碎裂开来，冲天的妖气几乎将天色映黑。

　　囚车爆裂开来，一个高瘦的女子迎风站立，手指尖上还滴着血，前襟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蜿蜒成红梅图似的绽放在那一尘不染的白衣上。

　　人群里爆发出尖叫，领军拉过两个官差挡在自己身前：“快……快抓住这个妖女！”
　　“大人！”

　　离囚车最近的一伙人首当其冲，还未来得及拔刀，已经被罡风卷起身子，到了半空就炸成了血雾。
　　领军被漫天洒下的血水溅了一脸，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兰晏估算了一下敌我实力差距，加上朱翊说过在画中她不会死，莫名自信地觉得自己可以莽一把。
　　存想过后天狼锏出现在手心，锏身同时缭绕起朱红色的流焰。

　　妖风被劈裂开一道血口，天光乍亮，兰晏闪身直那人身前，看清了这个人人喊打的妖女的真容——
　　她容色清冷，相貌动人，却绝不算邪异。甚至即便她此刻正舔舐着指尖的人血，她看起来依然文雅柔和，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协调。

　　兰晏那一锏之力破了她半边的妖芒，自己也因为挥着个四十来公斤的笨蛋兵器而脱了力。

　　姜让这小子是不是坑我呢！
　　她手腕被震得一麻，抬头看这妖女却像是没受到什么打击，反而一脸兴味地看了过来，目光中带着好奇与笑意，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兰晏觉得自己的自尊心碎了道口子。

　　“小朋友，你这是什么神兵？”她居高临下地发问，声色中还带着另一丝沙哑的重音。

　　“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锏，小商品商城十五一把买二送一，你要喜欢我回头给你批个十把八把，给你轮着用。”
　　兰晏嘻嘻哈哈地挪进了几步，手别在身后朝那群吓软了腿的官差疯狂打手势，那群人你拖我我拉你，总算是撤出了伤害范围。

　　副官后背被汗湿了大半，身边架着他的人根本来不及捂上这张造孽的嘴，就听他尖声叫道：“妖女杀人啦！”
　　“妖女”被他一嗓子哀嚎吸引了注意力，指尖当空一扬，副官竟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眼球泛着血丝凸起。

　　“哎哎哎这位道长！”兰晏暗骂了副官一声蠢货，忙叫住女子，“普通款式不满意，我这还有带闪的，你喜欢哪个颜色？”

　　天狼锏泛起红光，锏身像被烧熟般，一节一节亮起。

　　“妖女”的目光果然被转移了过来，兰晏使了个障眼法，天狼锏开始不断变色，红光绿光蓝光地闪个不停，像一根不专注自家的花心应援棒。

　　“妖女”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天狼锏的变色表演，眉梢轻挑，冷寂的声音带着轻讽响起：“小朋友，你好大的胆子，这点伎俩也想蒙骗我？”

　　兰晏一顿，糟糕，她自个儿是个半吊子，三脚猫佛法道术混在一块儿乱打一通，却忘了这位是真职业选手了！

　　这“妖女”就像个沉稳宽怀的长辈看着孩子瞎胡闹一样，说完这句笑了一声，抬手聚起一个光球打向兰晏，巨大的风流将她的长发吹起，倒真有点女魔头的味道。

　　兰晏自如移动的本领没学到家，情急之下只好将天狼锏杵在身前一挡，好在天狼锏也够出息，沿锏身的朱红色光焰腾起一道坚硬的结界，承接住了那道光球。

　　“灵犀子！”一道沉重的男声猝然响起，兰晏一回头，就看到方才和小官差分馍的男子拈弓搭箭，“歘”地凌空射向了“妖女”。

　　灵犀子……是她的道号？

　　兰晏拖着重锏闪身挡在了男人面前，那一箭果真没打出任何伤害，在离灵犀子的脸只差毫厘的瞬间滞空，转眼化成了齑粉。而她指尖微抬，一道细长的灵光毒蛇般蹿了过来，兰晏掌心燃起火光，头一回没费心去控制火势，任由那飞升的焰芒与灵犀子直接相撞，“砰”地炸起了漫天尘雾。

　　我师父要是看见这师门冒青烟的大场面估计能笑到打鸣了——兰晏撑着一口气满意地看着自己闹出的动静，灵犀子不知是真的不如她还是轻敌没出全部力气，灵光不但被火焰吞噬化解，本人居然受了巨大冲击一般倒退了十几步。

　　趁着女魔头倒地不起的空档，兰晏连忙拉着两脚发软的热心射箭男回到了人堆里，又当空画了道结界，是刚才入画前看见朱翊画的时候顺便记住的，也不知道效果如何。但既然能成功立起来，多少也能抵挡一二。

　　灵犀子此刻还在挣扎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兰晏那一击伤害多高，可兰晏心里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虽然学习能力强，但是她到底没什么根基，在真正有道行的人面前这些不过是花拳绣腿的伎俩。

　　她拉起射箭男的衣领厉声问道：“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她是归一堂的道医，大家都尊称她为灵犀子。不久之前京城发生了很多起剖心案，追查凶手未果，后来有人在归一堂发现了被开膛破肚的尸体，疑心是灵犀子做的。”

　　兰晏想起方才小官差的死，顿觉遍体生寒。一位怀着道心的医者，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冲击性实在太大了。

　　男人看到灵犀子暂时无法恢复行动能力，终于不哆嗦了，把兰晏当成了救命稻草，将自己知道的关于灵犀子的信息一股脑地告诉了兰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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