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

　　当朝乱世，京畿一带流民众多，即便天子宅心仁厚时常派人布施，也无法应对一波又一波的流民，且因为某个人尽皆知却不能放在台面上明说的原因，京城的大门永远不会为他们敞开。
　　一墙之隔，一边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一边却是饿殍遍地的人间炼狱。数不清的难民往内城涌，尸体堆叠交替，在城墙四周生生垒起肉堡。

　　灵犀子原本是游方道士，在京城开了归一堂，为平民百姓提供免费的问诊就医，口碑极佳。
　　第一波流民来到城外时，她常会带着弟子一同出城为那些民众看病，后来随着流民人数的增多，她师徒二人难免力不从心。加上府尹下令严格控制进出城人员，她渐渐地也不被允许外出。

　　历朝历代，但凡遇上皇城被流民包裹，总会出现疫病丛生的现象，也不知当朝是幸还是不幸，一直未发生这种情况。城内人并不是完全不关注形势，此前惴惴不安了许久，但没见意外发生，心中还是抱着侥幸。

　　但城外的流民却陷入了无尽的恐慌，因为他们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在不断减少。

　　既无疫病，又未曾择路另行，那他们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很快找到了答案，随着尸体的腐烂发臭，人们终于发现，原来那些无故消失的同伴早就成了被挖心掏肺的尸体，散落在城郊各处角落。

　　人群聚集的地方，腹中的饥饿乃至体肤的疼痛都不及心中的恐慌更来得嚇人。流民流离失所前也只是渔樵绩织的普通百姓，精神力在逃亡的路上早就被消磨成薄薄的一片，乍见到这些死状惨异的尸体，绷紧一路的弦终于断了。

　　不知是谁先把由头引到了妖邪之说上，成千上万的流民开始叩击城门。因为未知恐惧而催生的求生欲成了强大的推动力，守城军队再威胁逼迫也抵挡不住这浩大的人流。

　　府尹便在此时下令，凡强冲城门者，杀无赦。
　　一夜之间，尸骨遍地。

　　灵犀子作为搜救官兵队伍中的一员，带着徒弟来到城边，看着流淌成河的血水与倒在血泊里或死或将死的老弱病残，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救人时不仅救治受伤的官差，连同那些还有一息尚存的流民她也一并医治。城里的人多少受过她的照拂，因此卫队军官们看到她的行为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堆积成山的尸骸无法在短期内被妥善处理，府尹索性命人将这些尸体就地掩埋，但即便如此工程也很巨大。灵犀子亲自出面揽下这桩差事，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一夜之间城外的尸体都不见了，唯余一方新土，灵犀子携徒弟屹立当中，念的是超度亡灵经。

　　这番惨剧总算在处理完成之后得以上达天听，天子感念灵犀子的作为，钦赐一方书写着“道者仁心”的匾额，挂在了归一堂的中庭。
　　自此归一堂也不再只是为贫苦百姓提供就医的小医馆，许多达官显贵也因这块御赐匾额而来到此处求医。

　　灵犀子的道号一时间响彻京城，人们口口相传她的美名建树，而那些城外被掩埋的万众百姓好像于他们来说只是不痛不痒的一个生活插曲，作为说书人口中一道曲折的桥段偶尔出现，再无人记得他们也曾是鲜活的人命。

　　如此过了三年，战事还打得热火朝天，朝廷的疆域急剧缩减，异邦使臣来往总能带走满车满箱的金银珠宝，皇城堪堪维系着王朝最后的体面，奄奄一息地奏着繁华乐章。

　　灵犀子成了一众百姓的信仰，人们觉得前程未卜之时总爱给自己找个信仰，好像这样就能让他们躁动不安的心得到抚慰。
　　又或者说，只有把信念安放于他人身上，才会在穷途末路之际不把过错归咎给自己，安慰自己“这都是神佛不保佑”。

　　那天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归一堂照旧接诊配药，不知谁家的顽皮孩子跑进了后院，在柴禾堆里看到一个黑洞洞的血膛——尸体仰面躺着，面孔上还保留着死前一刻的惊惧，眼睛大睁，嘴巴微张，胸口原本放置心脏的地方空落落一片，流淌在柴堆与地面上的血迹尚未凝结，刚死不久。

　　官差上门收殓了尸体，即便是此时，他们对待灵犀子还保留有一份尊敬。灵犀子对尸体从何而来，为何出现在她家后院一事缄口不言，众人又发现原本如影子一样追随她身后的小徒弟不见了踪影，猜忌上头。

　　小徒弟究竟是也遇害身亡了，还是……小徒弟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幕后真凶？

　　怀疑的念头刚刚冒出，不需要多久时间发酵，就会被赋予各种揣测与编撰，由群众口口相传，描摹成有头有尾的“真相”。

　　一介弱质女流，凭什么独当一面开设医馆？
　　一介弱质女流，哪来的高超医术医治百姓？
　　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够一夕之间处理完毕流民尸体？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一切都是她的早就设定好的阴谋。什么义诊什么救扶，都是为了骗取百姓的信任，她的真正目的是害人！

　　灵犀子被囚下狱，始终没承认自己杀人剖心的罪行。行刑之日秋风萧索，像是惧怕她那些从未显露过的神秘道法，运送囚车的队伍十分声势浩大，几乎出动了整个府衙。

　　灵犀子一路没有过半句怨怼，她就穿着平素里接诊时惯穿的那身白衣，即便被枷锁禁锢，也不露一丝畏缩。夹道的百姓沉默无言地送着囚车前往菜市口，罕见地没人叫骂咧咧。有些年迈的老妇忍不住哭泣出声，灵犀子放眼望去见到是熟悉的病人，还会冲她温婉一笑。

　　这般好的人，怎么会是杀人魔头？

　　信徒尊你为神，你怎可做出如此跌落神坛之事！

　　及至断头台，灵犀子依然面色从容。府尹高坐法场正中，亲自宣读灵犀子的罪行。
　　日上中天，犯由牌被掷落地，砍刀的寒芒与日光相映，灵犀子引颈就戮，神色坦然。

　　就在这时，法场正中央忽然地陷，四围尘沙飞扬，席卷的狂风幻化出一道人形，竟是灵犀子失踪多时的那个小徒弟。

　　那少年男生女相，模样俊美非常，平素跟着灵犀子养成了白衣飘飘的风格，颇为出尘。只是这一刻他已经维持不了半分风度，甚至形容狼狈得很，衣袖袍据上沾了殷红的血，妖冶诡异。

　　他跪在灵犀子身前，恳求师父同自己离开京城。

　　百姓们被狂风与沙尘迷得眼晕头痛，镇定之后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指着法场上的两人：“这男子果真是妖邪！灵犀子的徒弟是妖，是他们合伙杀了我们的亲人！”

　　三年前城门口的那桩旧事又被翻了出来，不知是谁先说了流民攻城的因由，那些散落的，沉寂了三年的无心尸首突然有了名字，变成尖锐的矛头直直指向了灵犀子师徒二人。

　　从天而降的少年还跪着，红着眼眶怒视众人：“我师父没有杀人！你们休要血口喷人！”

　　“罪证确凿，妖孽还要如何狡辩！”
　　“杀人剖心之手段何其残忍，此人不杀，我皇城根基难保啊！”
　　“难道要全城的人为他们两个妖孽陪葬不成！”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灵犀子在众人的指责谩骂中静静地脱下手上的桎梏，抚手摸在少年的发顶上，“记得师父从前怎么嘱咐你的吗？”

　　少年咬着牙，泪水瞬间滚落。
　　“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师父命数如此，无需介怀。”（注）

　　灵犀子说完，从少年腰间抽出一道画轴飞快地展开，还未等那少年反应，便当头罩下。少年被融入画中，瞬间没了踪影。待少年消失，灵犀子手中画轴落地，猛地吐出一口黑血，眼眸倏然发红，像是失去禁锢的野兽，转身就拉过离她最近的刽子手，手一伸，掏出了那人还在跳动的心脏。

　　“妖道！你这妖道！”
　　“妖道杀人，诸位都亲眼见了！”
　　“除妖道！”

　　百姓陡然间见这变故，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齐声喊了起来。府尹连椅子都坐不稳了，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掏出厚厚一沓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黄符，一把扔向灵犀子。符纸与她身体相接时，红色符文光芒大涨，一时间还真限制住了她的行动。

　　官差们连忙上前将她锁住，符纸从头贴到脚。人被锁进囚车后，车身罩下黑布，布上再由府尹亲自贴满黄符。
　　京畿是王朝重地，此等妖邪当然不能留在这里。命令下达，择的是渺无人烟的蓟北作为灵犀子最后的归宿，也是坟茔。

　　再后来，便是兰晏见到的这一幕。
　　射箭男说完这一切，汗水打湿了鬓发。

　　兰晏听他所讲述的内容，这女子果真罪证确凿是为妖邪，但有几个关节这人讲得含混，疑点重重。比如最开始灵犀子的徒弟去了哪里，为何会在法场突然出现。再比如灵犀子一直默认自己被砍头的结局，怎么又会突然暴走杀人。

　　她刚想开口细问，倒在一边的灵犀子忽然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天幕彻底被黑暗笼罩，飓风将她裹挟至半空，妖芒大涨。

　　灵犀子像是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细长的手指抓挠着自己的身体和脸庞，两道灵光当空对峙，其中一道威力更甚，分明的是在对准她的心口打去。

　　兰晏再想动作也来不及了，眼前一晕，只感受到自己被劈头盖脸洒了一身黏糊糊的东西，像是血，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要仰头倒下，却落进了一个宽大温热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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