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第三部

　　第二章
　　终结的棋局

　　——岁月不止，棋魂不灭！（靴子）

　　五月飞花，棋院的厅堂中，电视小姐甜甜的笑着说：“欢迎大家来上野公园赏樱，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盛开的樱花呢。”；
　　六月雨露，塔矢在棋院为他准备了一把藏青色的备用伞，每每撑起，看见那抹阴沉的颜色，赢棋的好心情立刻烟消云散；
　　七月流火，日历上离约定的旅行只剩下两周，却没有空去翻上几页，或是拂去其上薄积的细尘。

　　“哎呀，好咸！”正在吃便当的时候，进藤大惊小怪的叫了一声。
　　塔矢抬起头，看了一眼他丰盛的午餐，“怎么会？看起来很不错啊，伯母亲手做得吧。”
　　“是啊，早上出门前妈妈递给我的，我都说不用了！”
　　“很好啊。”塔矢淡淡的一笑，抽出一张面巾纸，拭去桌面的水滴，“伯母也为你打气呢……”
　　他顿了一下，抬起头，“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把头衔让给你！”
　　“让！……我才不要你让！你等着，我一定夺回来！”信誓旦旦的威胁。
　　“什么夺回来？你根本就没有得到过吧！”义正言辞的纠正错误。
　　“……你！！！！”
　　………………
　　三个月的拼搏奋斗，成败得失尽为前尘，终于等到了最后的决胜。
　　七月上旬，本因坊战最后决战，进藤光挑战塔矢亮。
　　六场酣战，胜负参半。
　　两周之后的最后一战，定在幽玄之室。

　　棋盘上分毫必击，生死一瞬，抬眼之时，方见对方眼中巨龙翻腾，气势直逼。
　　一生的对手，一生的棋局。
　　而在那之外，仍只是好友间无间无忧的时光，那一天，距离约定的旅行，不过两周。

　　“就到这里吧，我回去了。”地铁站前，进藤摆摆手，调皮的一笑，“好热，很想去避暑呢。”
　　说完，他眨眨眼，等到塔矢意味深长的一笑，才兴高采烈的奔下楼梯。
　　“进藤！”塔矢突然自身后叫住了他。
　　“怎么了？”
　　“晚上早点睡。”
　　“知道啦~你回家也小心~”

　　那一天，一个转身，便是一个人生。

　　旋开家门，母亲竟然不在，正在疑惑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惊得他弄翻了刚刚倒满的一杯水。
　　“喂喂~进藤宅~”连滚带爬的跑来接起听筒。
　　“啊……咳~您好，这里是远山，请问进藤夫人在吗？”
　　“妈妈不在，是远山医生吗？我是阿光，有什么事吗？”
　　“阿光，真的是你啊，”对方的声音有些模糊起来，进藤嘻嘻一笑。
　　“复查的话，我上周去过了哟，查得可仔细了。”
　　“嗯……是啊……最近你都比较老实……”对方沉哼一声，“你现在有空吗？可不可以过来一趟？”
　　“现在？”纵使再怎么粗壮的神经，进藤也听出了一丝小小的不对。
　　“医生，怎么了？”轻轻捏紧指尖，他凑近了听筒。
　　“嗯，你先过来再说吧，”远山顿了顿，“坐出租车会快些。”

　　回到家，关上门，锁住街外有些变阴的天色。
　　厅中，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响声，她飞快地转过头。
　　“阿光，你回来了。”
　　“嗯，爸爸还没到吗？”甩掉鞋走进客厅，接过母亲递上的水，一气灌下去，“饿死了~”
　　“就快回来了……晚饭好了哟，要不要先尝一点。”
　　“嗯……”眼睛亮了亮，进藤还是很有风度的克制住了冲动，“还是等爸爸一起吧……”
　　“好吧。”美津子笑了笑，“对了，刚才塔矢打电话来，你把新买的棋谱丢在会所了吧。”
　　“啊！”愣了一下，冲向书包，上下倾翻之后，他颓然低头，“本来还想今天晚上一定要看完的。”
　　“明天也不迟啊，”美津子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想起什么，手一僵，与此同时，进藤也跳起来。
　　“唔，妈妈~你在烧什么，这个味道……”
　　“啊……啊……糟了……水……”一阵焦糊的味道刺激着嗅觉，美津子快一步转身慌慌忙忙地向厨房跑去。
　　同一时刻，玄关响起了期待已久的铃声。
　　父亲回来了。

　　摆好碗筷，关上电视后，竟然下起了雨。安安静静的晚饭和上雨滴碎瓦清脆的声响，一时间平添了几分夏夜的意韵。明亮的灯光倾泻下一片柔幕，进藤抬起眼，发现父亲额角新添了几道浅浅的皱纹。
　　“阿光，怎么了？不好吃吗？”
　　“没有啦~好吃~”赶紧低下头，又扒了两口。
　　“……”美津子开开口，想说些什么，进藤正夫执勺的手正好碰触到了她，顿了顿，头偏向一边。
　　专心吃饭的进藤当然没有注意到父母间小小的来往，只盼着能够快些回到房间里，坐在那个带点榧木清香的棋盘前。

　　因为，
　　有的时候，
　　有些事，
　　还是需要一个人来慢慢接受。

　　轻灵的夜雨滴在窗台上，半合的玻璃窗旁帘布轻轻摇曳，沾湿一片。
　　寂静的房内，零落了一地的棋谱。
　　他趴在棋盘上，紧闭双眼。雪白的诊断书飘落在一旁。
　　泪水，打湿了十九路棋盘。

　　Sai，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也可以寄居在这小小的棋盘上等待千年？
　　塔矢他，能够看见我吗？
　　看得见，我想下棋的心情吗？
　　明明是早已注定的结局，为什么到来时，我还是这么的悲伤呢？

　　我想下棋，想和你下棋，和所有人下棋，我想活下去，一直陪在你身边。
　　如果我死了，谁来陪你下棋排谱？谁来听你无处可诉的寂寞？谁来和你分享记忆中所有的美好与悲伤，那些只有我们自己才有的回忆？
　　谁来轻轻抱紧你陪你一起活下去……
　　我不甘心，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可以一起走下去的那个人的，可是，却没有办法陪你一起走。

　　许久许久，房门悄然开启，又轻轻合上。
　　塔矢用手捋了捋半湿的发丝，意料似的一皱眉，放下棋谱，慢慢向房内走去，自床边取一件外衣，细心地覆在横趴在棋盘上那个安静的身形上。
　　目及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时，执衣的手不禁一颤。
　　棋盘一端的地上，一点雪白。
　　垂下眼眸，深深吸一口气，他缓缓上前，展开那张纸……

　　窗外，又是一阵急雨，几点残落的椿花飘粘在窗玻璃上，滑出一道绿黄的痕迹，转眼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跪坐在那里，仔细地把那些专业的医学词汇刻进眸底，几遍，几十遍。

　　进藤并不知道，笑脸背后，他也能恣意地流出这么多的泪水。他的梦中，有一片蓝天白云，有一角棋盘书谱，有一路欢声笑语，也有着时而欢快时而忧愁，拼搏不息的灿烂青春。
　　他更不会知道，那个夜雨声声的晚上，塔矢就在他的身边，细微地颤抖着，流着泪，陪他一起，被迫着接受苍白的现实。
　　他，不是一个人。

　　——掌声、鲜花、泪水，甚至于胜利我都通通不要了，只求你，只求你再多给我一点点时间，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两周的时间一瞬而过，踌躇满志的战斗前，两个人都没有过多的时间来接触。而再见面时，已然是在幽玄之室中。
　　端坐在座位上，瞥见门口飘进的几丝墨发，进藤习惯性的抬起手：
　　“早安，塔矢。”
　　“早安。”对方也回报一个熟悉的笑容，“今天还要多多指教。”
　　“那当然……嗯，谢谢你那天帮我送来棋谱呢~”
　　“小事一桩，”塔矢顿了一下，“我想你会需要。”
　　眯起眼睛，进藤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棋局正式开始。

　　——请多指教！

　　本因坊决赛，终于鸣响最后一锣。
　　是开始，也是……结束。

　　年轻的记谱小姐，执着碳墨钢笔一笔一笔记下他们留下的棋步，究竟那都是什么妙招，她并不清楚，但两人交战已久的现在，房间内仍盈盈充满了箭在弦上，只待一发的气势。

　　千里泻地的攻势，滴水不漏的防守。小小棋盘上，光华散尽。
　　缠斗到最后，世间只剩这一方圣土。

　　进藤抿紧唇放下棋子。

　　黑棋177手打拔一子。

　　飞快的回应。

　　白178打吃。

　　塔矢出乎意料的一手，又赢回了一片形势。

　　趁着对面停下棋步细细思考的间歇，他轻轻端起身旁的绿茶，低头的瞬间，杯中突然泛起一圈无声的涟漪，眨眨眼，这才发现，原来眼睫早已是一片冰凉的湿润。

　　——到底，还是，要走了吗？

　　究竟十年的拼搏，换来仍只是这样的结局，在这一刻，是不是神之一手终于要离你我远去了。

　　对面传来摁下计时器清脆的声响，他抬起眼，摆正了视线。
　　进藤在那一端微笑地看着他，琥珀色清澈的眼眸，间中撕闪出晶亮的光芒，是自信，也是笃定，是挑战，更是一如既往，无言的约定。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既然注定要结束，那就在此刻，留下我们自己的神之一手。

　　他飞快的一笑，气定落子。

　　风起风落，日沉星河，终有一天，围棋也会从这世上永远的消失，但在那之前，一定会有谁问起你我，也一定会有谁在深夜排编起我们所留下的每一局棋，一遍又一遍……
　　我有这样的自信。
　　这世上，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浮沉世间，找寻到他一生的对手。
　　而后，代替我们，走得更远。
　　就好像，父亲和Sai都不在了，还有我们，围棋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慢慢传承下去的，不是吗？

　　所以，下棋吧，好吗？

　　下完这一局，
　　然后，
　　无悔无怨地笑着退出。

　　摆下最后一子，让我们，安安静静的，下这一盘，

　　终结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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