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第三部

　　第三部
　　天上人间

　　不论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我都愿意为你笑对人生。

　　序章

　　十九岁的初冬，第一场雪比往年都还要来得早，他站在会所外的街道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笑得轻松，笑得平常，笑得令人安心。
　　他笑着说，塔矢，我想做职业棋士。

　　相遇，分别，再相遇。
　　是不是仍将分离？
　　一番轮回后，还能够剩下些什么？

　　有些故事在最开始的一刻，便通晓了结局，有些心情，却会在最后那一刻才会偷偷冒出来，绚烂而张扬地盛开。
　　没有办法去掌控，也没有权利去阻止，更没有勇气去扑灭心中那一丝丝侥幸的期望。

　　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只希望，还可以陪在你的身边。

　　又是一年冬天，又是一场冬雪，为什么我对你的记忆始终都留存在一片洁白中？
　　而又是为了什么，我们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已知的那个结局。

　　有谁能来阻止？有谁能够令时光倒流？有谁能够让我在最初的日子里不要遇见你？

　　可是，若是那样的话，会不会，便不再有这天上与人间？

　　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
　　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
　　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天上人间如果真值得歌颂
　　也是因为有你才会变得闹哄哄
　　天大地大世界比你想象中朦胧
　　我不忍心再起哄但愿你听得懂

　　但愿你会懂该何去何从

　　我想和你下棋，现在就下，一直一直和你下棋……

　　第一章
　　ありがとう（感谢你）

　　——我知道你害怕寂寞，也知道你，害怕着别离。

　　四年寒暑，光阴易逝。
　　当进藤再一次站在小夜子墓前，为她献上一束龙胆时，本因坊挑战赛已鸣锣在即。
　　而在这清幽的墓园中，尘世的喧嚣却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一泓清水自石碑上方缓缓流下，荡涤着经年薄薄的尘埃，润湿了小夜子无言的微笑。依旧灿烂，依旧美好，却只能深深地定格在这里。
　　“小夜子……”他蹲下身来，指尖细细划过那束笑颜，“你后悔吗？”

　　——你后悔吗？

　　每一年，每一年，他都只问她这一句话。

　　总有一个闷热的夏夜，梦回深处，一遍又一遍的看见那片紫红色的蝶翼轻轻划掠过梦境。
　　她站在不远处，笑着挥挥手。
　　若即若离，如梦如幻。

　　——小夜子，这样放弃了生命，你可曾后悔过？

　　走出墓园，便看见台阶下方静立的人影。寂静山林中，一抹凝静的清翠。
　　“塔矢？！”他赶紧蹦下台阶，“你怎么来了？”
　　“……”塔矢没有说什么，只是抿嘴淡笑一下，“我们走吧。”
　　“今天去我家吧，我终于会做拉面了~”
　　“有时间作那个，还不如……”
　　“……”
　　“……”

　　渐行渐远的笑声淹没在古树飒飒的声响中，龙胆笑着明媚的盛开，却也在风中悄悄落下一点透明的水滴，所谓人生，甘苦只有自己知道。

　　晚饭后，并没有再对弈。在家的时候，进藤很少提及繁重的棋赛，也不曾排谱到深夜，这是，对母亲的承诺。而这一年，为了准备本因坊挑战，他更推却了手合以外的棋赛。

　　曾经，他也会不甘心，但塔矢劝慰过他：“棋赛什么的，并不是最重要的。”

　　——只要你想下棋，我就在这里。

　　他说：“如果，你因为下棋而弄坏了身体，那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五年的朝夕相处，累计下来的，是牢牢的默契，还有着满满的心痛。
　　他，再不能由着自己任性。
　　究其一生，也许每个人都会心甘情愿的被这些那些的感情束缚起来，现在的他，手中牵引着母亲的快乐与好友的安心。
　　好在四年下来，活的健健康康，朝气勃发，例行检查也很顺利，看着母亲日渐舒展的眉头，也觉得心满意足，不再奢求什么。
　　只是，偶尔也会不安，年华消逝得太快，由不得人半点挽留。

　　“塔矢……”
　　“嗯？”
　　“说起来，都过了四年啊……”倚在床边，进藤呆然地望着天花板，“好快……”
　　“四年……”塔矢抱膝坐在对面，埋下了头，“四年……”又是一个四年……
　　从来都没有发现过，时间竟是这样越过越快。

　　“呐，塔矢~”进藤蹭地一下爬到他面前，有些兴奋地说，“我们出去玩玩吧~”
　　“哎？”
　　“上次和谷他们一起出去旅行，好像很好玩的样子，什么时候，我们也去哪里玩玩好不好？”
　　“……”塔矢抬起头想了想，“那至少也要等到本因坊赛结束……七月的话，可以去北一点的地方……”
　　细细盘算一下，他点点头，“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考虑一下呢。”
　　“那就这么说定了~^^”

　　自顾自的定下结论，进藤便缩回床脚，随手翻出一本漫画，摇头晃脑的看了起来。
　　塔矢看看表，站起身来，“我要回去了。”
　　“哎？这么快？” 进藤翻下床，取出外衣，笑着说，“我送你~”
　　说着，不由塔矢分说，便推着他下了楼。

　　早春夜晚，仍有着一丝挥不去的寒意，两个人默默的走在一起，长长的一段路，想不起来要说些什么，只是慢慢的，慢慢的走着。末了，进藤突然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看着一弯新月，他轻轻地背过身。
　　“呐，塔矢，你说，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怔然。

　　从前……从前是什么样子……

　　“……若要说起来，和现在差不多吧。”塔矢慢慢思索着，“好胜心强，即使输了也绝对不要别人来安慰你，还有……”

　　……还有些什么？

　　一瞬间，多时未曾再起波澜的回忆翻起涌动。
　　漫长的追逐，无忧的对弈，短兵相接，而又惺惺相惜。
　　而今再回首，竟是如此般的心如止水。
　　一个弹指，十年已然从眼前流淌远去。

　　他对准视野，看见天边一道残剩的弯月，那之下，是进藤隐没在刘海间绰绰不清的面容，动容一下，忽地抬眼，微笑着看向塔矢，有些无谓也有着一点点地期待。

　　“……我……”
　　“算了啦~”对方突然搭下肩，一蹦一跳得来到他面前，“快走吧，要是赶不上末班车就惨了！”
　　说着，他执起塔矢微凉的手指，用力一拉，“走吧！”

　　起步的瞬间，扑面而来晚间清凉的微风，伴着一路，萦绕不绝。
　　进藤的指尖冰冰凉凉，他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指面，手心，干燥滑润的触感，到了最后，分开时才惊觉已是一身满满的热气。
　　“呼……”喘着一口气，他弯下身，干咳了两下，还未回神，便被推上了车厢，自动门在瞬间紧紧闭上。
　　“路上小心啊。”恍惚间，只听见一声叮咛，便随着车厢滑向黑暗。

　　末班地铁稳稳的前行，塔矢抬起头，正看见对面玻璃中反射出的自己，颈间还在突突的冒着热气，指尖也好像还留存着什么，他细细的看着，仿佛前方还有着那个单薄熟悉的背影。
　　仿佛上一秒还听见他轻淡的问语：

　　——塔矢，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推开家门，电话适时报音，那一端，进藤清亮的嗓音直直响起，细细触动了指尖某一处瞬间的轻颤。
　　“那就这样吧，”他压低嗓音，“母亲已经睡了。”
　　“啊~~好吧，晚安~~~啊~~！！”
　　“怎么了？”
　　“塔矢，那个~~”那一边稍稍安静了片刻，“塔矢，其实，今天，本来有一句话想告诉你。”
　　“？什么话？”
　　“能够下围棋真的很开心呢~”
　　“哎？”
　　“那个，我想说的是，谢谢你。”
　　“……”
　　“谢谢你教会我围棋，虽然我是个天才的学生，但也添了不少麻烦呢。”那一头传来一阵轻轻的笑，而后慢慢地说，“所以，即使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你都不要责怪自己。”
　　“进藤？”
　　“那就这样吧，晚安~”
　　“进……！！！”
　　对方飞快地挂上电话，只留下一串单调的音节，轻轻敲击着他的耳膜。还想探究些什么，却无奈夜深已久，害怕惊起了浅眠的母亲。

　　放下话筒，了无睡意，窗外，竹林掩映间，一处弯弯的白月。
　　闭上眼，脑海中却冒出了一份悠远的棋谱。
　　广阔的棋盘，闪闪发亮的星子，那一夜，初春的中国，玻璃窗中渗进一丝丝异乡陌生的清风，耳边是友人随口拈来却又深思熟虑的棋步，伴着渐浓的睡意，定格在含笑的唇角边。
　　一盘，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棋局。
　　不过，可能的话，也许有一天，也可以让进藤看看这盘棋呢。
　　有一天的话……
　　他悠悠地想着，意识渐渐涣散开去。

　　——进藤，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说不清啊。
　　不想输，不愿把脆弱展现在别人眼前，不会撒谎，有些任性，有些粗心，笑笑闹闹，不拘小节。看上去就是这样的吧，但我知道的，不止这些，远远都不止。

　　你啊，是一个对于我来说，绝对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就只是这样而已了。

　　有些不可思议呢，当时，脑海中冒出的竟是这样一句，打死我也说不出口的话……

　　进藤，其实，我也想谢谢你，谢谢你回来，谢谢你没有放弃，谢谢你的坚持……谢谢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还记得，那些最初的日子，你一个人咬紧牙关苦苦坚持的侧影，你真的很了解我，有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后悔，后悔带给你这么多沉重的负担，后悔把你拉进这个寂寞的世界。
　　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其实你，比谁都害怕孤单的一个人。
　　进藤，我怎么可能不自责？
　　但是，比起自责这样优柔的想法，我更想一直走在你的前面，寂寞的时候，记得抬眼看一看，就会知道，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

　　又是一天清晨，飞快地奔下楼梯，结果母亲递过来的便当，进藤踏上运动鞋，旋开门把。
　　“阿光！”
　　美津子拉住他，为他理理飞扬的金发，带上一顶棉帽，“小心一点，早上风很大呢……晚上回来吗？”

　　蹦了一下，进藤箭一般的冲了出去，一手捂住帽子，他一侧身飞快的挥了挥手：
　　“我晚饭前就会回来了！”
　　视野最后，是母亲立在朝阳之前，微笑的身影。

　　妈妈，谢谢你！
　　我小时候一定很顽劣吧，就连现在也总是让您担心……如果，能做一个塔矢那样的儿子该有多好……
　　妈妈，就快了，最后一次，这是我最后一次的任性了……

　　转过街角，马路上一夜间有了少许变化，笔直街道边，盛开了一片美丽的早樱，从平安到这里，不变的妖娆，不变的生机。

　　Sai，谢谢你！
　　倚居阡陌，寂寞千年，穿越一片迷离，却将执着着围棋傲然的灵魂寄托在我这里，你的模样与性情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做我的老师，一定很辛苦的，对不对？
　　Sai，我真的，真的，很想见你一面呢……

　　阳光自云后展露初颜，他抬起头，眯起了眼，樱花大道延伸至远，那之后，有着一片高远的天空。淡淡的蓝，淡淡的晴。

　　小夜子，谢谢你！
　　仔细想想，你一直都在推着我前行呢，就连最后，也还在担心着我……可我，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我每天都会听你留下的歌曲，但是，比起这些，我更想看见你明媚的笑颜……

　　推开棋院的转门，不小心连带了几瓣单薄的樱花，飘然回旋，静静落下。
　　眼前是一抹凝立的背影，和着脚步声反射般的回首，微微一笑。
　　“早上好。”

　　很幸福呢，每一天的清晨，都可以看见这样的笑容。

　　“今天在对局室比赛呢。”
　　“是啊，我还以为会迟到~~吓了一跳！”
　　“……过来吧，这边的电梯会快些。”
　　“嗯~~~你今天的对手是……”
　　“……”
　　“……”

　　跪坐下的一刻，清脆的铃声响彻整个棋院，睁开眼，总能看见彼岸的你深邃坚定的眼神。
　　拈棋，落子。
　　棋盘的那一端，永永远远留存着一个你。

　　今后也这样一起走下去吧。

　　启动计时器，嘀嗒一声，本因坊挑战赛正式开始。

　　感谢围棋之神，让我可以再一次执棋酣战。

　　感谢所有的一切，让这世上有一个你，而那之后，又让我，一遍又一遍地，遇上了你。

　　ありがと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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