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我一生

　　第二天，杨康如约而来。郭靖的脖子都要拉长好几寸，见到他进来，就绽开大大的笑容，大声地喊他康弟。杨康几乎想翻个白眼了。他这次拿的不是干粮，而是一个饭篮子，里面盛的是稀粥和几样小菜，还有一碗鸡汤。他给黄蓉留了点，但黄蓉没动筷。杨康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端了碗去喂郭靖。此举让黄蓉大怒，但她空不出手，也知道郭靖一只手无法吃饭。

　　他是故意的！她愤恨地瞪向一脸无谓的杨康。

　　郭靖同样震惊不已，他没想到杨康会喂他。等到白皙的双手把勺子递到他面前时候才赶忙吃下去，吃太快还噎着了。杨康给他拍背，轻而缓。等他平复些又递上一口。他在喂郭靖吃饭的时候是背对着黄蓉，黄蓉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却可以对郭靖的面容一览无遗。

　　欣喜若狂。

　　这就是黄蓉所看到的，这就是杨康要让黄蓉看到的。

　　说到底，杨康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他知道黄蓉看他不顺眼，他也知道要用什么法子可以让黄蓉不顺心。所以，他才会带着饭菜过来，还当着黄蓉的面喂给郭靖吃。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黄蓉的怒气，杨康心情好了起来。而一抬眼，见到的是郭靖开心得不得了的眼神，以及合都合不拢的嘴，杨康心里微微一颤。

　　自己做了许多过分的事，即使不说不承认，他也知道有些事情是错的。

　　只是郭靖的眼里，却无分毫责难。只有对自己偶一为之的亲近表现出的喜悦。这个大哥……真的跟猪一样的傻。心里这么说着，手中的动作却在无意中放缓下来，那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郭靖看到了。并非他的观察有多细致入微，而是杨康的表现过于明显。

　　小心地执着汤匙，一口口细细吹着，然后送到唇边，每一口都甜到心底最深处。如果可以，郭靖一点都不介意就这样一直一直的吃下去。

　　喝完最后一口汤，杨康把碗筷收了，仍是对黄蓉不理不睬。郭靖叫住他，问的都是些琐事，比如他有没有吃饱，比如他有没有吃好，比如他有没有睡好，比如……杨康等他说完了，才回一句，还好。黄蓉冷哼，靖哥哥，你这康弟不领你的情，你又何苦？郭靖正色道，蓉儿，不得这般说康弟。黄蓉心中气堵，别过头不说话。杨康冷眼旁观，心里异样。郭靖对自己是如何，杨康并非不知道。在人前毫不掩饰对己的偏袒，几乎让人错以为那是他的真情流露。

　　只可惜……终究还是自己的自作聪明。

　　杨康并不曾忘记，自己是如何苦苦求着郭靖教他功夫。他那般自傲，却求了他一次又一次，任郭靖拒他一次又一次。自己在郭靖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杨康不想深究，亦不愿深究。如果明知答案令人失望，又何必自寻烦恼？

　　连头都懒得点的杨康，快步走了开去。他本应承了完颜洪烈之约，要前往他处找寻武穆遗书，毕竟穆念慈还在他手里。念及那温婉女子，杨康心里有些许宁静，也想早些救她出来。但眼下他总是放不下郭靖。明知他是无心，自己终是有意伤他。亲眼见他疗伤时的辛苦，心里就总有疙瘩。他并不太清楚郭黄二人疗伤的具体方式，只是今日见郭靖比昨日精神要好上一些，估摸大约是有几天的功效。那么，自己多留个几天也无碍吧。杨康坐在小酒馆里，静静喝酒，默默地想。

　　接着的两天，杨康一日三餐的给郭黄二人送饭。他的话仍旧不多，郭靖不介意，能天天看到康弟，吃到康弟喂他的食物，他已经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心中安宁，痊愈得更快，只是黄蓉心有旁骛，反而有所牵制。郭靖有时看着眼前微微低眉的杨康，心里会希望能够永远这么伤下去，这样，康弟或许就会永远在自己的身边。

　　想归想，现实还是现实。

　　这日，当杨康再次来到旧屋时，身后传来了一声厉喝：“杨康！你这不孝子，竟还有脸返来此地！”杨康回过头，看见的正是丘处机，他身后还跟着其他的师叔，见到他都是微微摇头。丘处机吹胡子瞪眼的指着他喝骂。杨康不愿与他多言，转身即走。丘处机身形微动，拂尘一扫就逼得杨康不得不进入院内。密室内的郭靖看到此景，大急，就想要起身。黄蓉稳住他：“靖哥哥，你别心急。丘处机再怎么说都是杨康的师父，不会太为难他的。”郭靖心想也是，但还是担心，不住地从洞眼往外张望。

　　“你这个奸贼，来此处是为何？难不成这里又有什么金银珠宝的等你来挖掘，然后向完颜洪烈献宝？”丘处机来到旧地，看到残垣断壁，想起过往与郭啸天和杨铁心畅饮谈心，还曾为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儿命名。本拟要将杨兄弟的独子好好抚养成人，如今却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心中痛楚难当，见到杨康冷冷淡淡的样子，更加愤怒。他说得再多，杨康只当耳边风，甚而连回看一眼都懒得。丘处机见他为荣华富贵，重又回完颜洪烈身边，更目无自己这个师长，越想怒火越炽，猛地抬掌就想废了这徒弟一身的武功，若重了干脆就取了他性命！

　　郭靖看出丘处机发掌时宽大袍袖鼓鼓满满，显是用上了平生内力所为。杨康武功并不高，令得如今丘处机要拼尽全力诛杀，想来是决心已定。无论如何，郭靖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杨康在自己眼前被打死。他深吸一口气，就打算击穿墙壁救人。黄蓉吓得要拦他，却被他身上紊乱的内力给牵扯住。正忧心之际，忽地一声尖利叫喊响起：“臭道士，不许伤我徒弟！”

　　杨康脸色一变，是梅超风？！

　　全真众人亦听出这个声音是为何人，当下纷纷手按剑柄，往后退开一步。丘处机也收掌立于一旁。只见黑影晃动，梅超风十指成爪，飞身而下，站在杨康身边。自上回归云庄一别，这还是杨康第一次见到梅超风，师父二字脱口而出。梅超风微微点头，心里轻叹，这徒弟，竟难得的不计先前自己欲杀他之行，可见这段日子以来受磨不少。

　　“梅师姐也来了？”黄蓉诧异地看过去，郭靖见杨康暂无性命之忧，心中略安，倒没仔细考虑梅超风如果来了，黄药师极可能亦在附近。他没想到，黄蓉想到了。她悄悄扫一眼郭靖，自己的父亲对杨康是何想法，黄蓉清楚得很。那么郭靖会有何反应，自己同样清楚。

　　她心里百转千回，反倒没去留心院内的变故。

　　梅超风一路追寻九阴真经而来，并暗地里在此处抓获活人修习九阴真经，本待离去，反听见丘处机的斥责。她那日不得不遵从师命要杀杨康，心里始终不舍。眼下，见爱徒险些要被丘处机害死，更加按耐不住，方才放声警告。

　　全真教与黑风双煞本就相看两生厌，加之丘处机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两方就打了起来。杨康对梅超风曾经欲取自己性命一事耿耿于怀，可梅超风刚才为自己辩护又让他感觉有些温暖。更何况，他本就对全真教极其不待见。这番见双方恶斗，心里自然是为了梅超风加油多些。

　　梅超风以一敌七，略显吃力，侧过身去抽出长鞭，毒龙鞭一甩，暂时画出一道圈。但全真七子并不惧她长鞭，各行其位，俨然便是天罡北斗阵的架势。梅超风终究逊人一筹，在被丘处机一掌击出后吐了口鲜血出来。杨康见了赶忙上前，只听凌空叱的一声响，一粒小石子破空而出，直击丘处机的手腕。好在大敌当前，丘处机凝气息神，拂尘不致被打落，但虎口处隐隐生痛，暗自惊诧对方的内力浑厚。

　　杨康扶起梅超风时，又是一粒石子打中他的肩膀，他没丘处机的功力，立刻就麻了半边身子，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郭靖又惊又急，黄蓉握紧他的手，轻声道：“是我爹。”

　　郭靖瞪大眼睛，尚未回话，就见一袭青袍的黄药师自屋顶翩然而下。全真七子见是黄药师都面色凝重，梅超风惊喜交加，上前就是跪拜在地。杨康捂住肩膀，吃力地站了起来。黄药师亦不看他，只是静静看着梅超风，一言不发。梅超风目不能视，但师尊的视线有如凌迟，汗如雨下。

　　“超风。”黄药师的声音平淡无波。

　　“是。”梅超风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还记得答应过为师什么吗？”

　　他此言一出，除了全真七子外，人人皆变脸色。郭靖体内真气乱窜，黄蓉心急如焚，杨康咬着下唇不语，梅超风停顿一会才道：“杀了杨康。”

　　这下子丘处机的脸色不好看了，虽说他自己对杨康恨铁不成钢，但自己的徒弟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正欲开口，忽听梅超风道：“师父，徒儿就只这么个徒弟。他虽顽劣，但徒儿的性命是他救的，徒儿不能……不能忘恩负义。”

　　丘处机听了又去瞪杨康，杨康没看他，背靠着木柱，神色变幻莫测。黄药师冷冷道：“这么说，你是不肯杀他，是吗？”

　　梅超风不停磕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黄药师抬起手，青色袍袖微扬，门外传来人声：“堂堂桃花岛岛主，欺负一个武功低微的小伙子，算什么事儿？”说话的人摇着扇子晃头晃脑走了进来，黄蓉定睛一瞧，赶紧道：“靖哥哥，是你二师父！”郭靖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听到师长来了，勉强压抑地点点头。

　　跟在朱聪后面进来的是柯镇恶、韩小莹等人，他们此番前来，本欲寻找徒儿，哪知见了这许多人。对于杨康，他们亦无好感，可自己的爱徒对义弟那是赴汤蹈火，恨不得性命都贴了上去。再者，黄药师要杀杨康本就出于个人好恶。江南七怪爱憎分明，对此举极为看不惯，这才出言阻止。

　　这小小的酒馆内一下子就来了许多人，把院子挤得满满堂堂。杨康的嘴角都想抽了，今天出门真该看黄历。

　　黄药师收势负手而立，梅超风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江南七怪站在院子的一边，和全真七子面对面。杨康还是靠着柱子，不看众人，只看天，不知想些什么。江南七怪虽暂时给杨康解围，但他们知道黄药师不可能为他们言语所困，若他真想动手，江南七怪未必是他的对手，因此个个暗暗凝神运气。再不是对手，也不能任人宰割。全真七子心有同感，缓步向杨康走近。黄岛主有个什么动静至少他们可以阻上一阻。杨康终究还是全真门下，就这么让人予取予夺实在太说不过去。

　　杨康收回目光，缓缓扫过院内众人，当初个个要杀他，如今个个要维护他，却是各有心思，均不是为了他这个人。

　　终究，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吗？

　　他望向屋内，郭靖正从孔内往外看，接触到杨康似笑非笑的视线时，心内大恸，颤声道：“蓉、蓉儿，我、我受不住了！”黄蓉说话时候都带着哭音：“靖哥哥，你再忍忍，再忍忍。他们不会对你那康弟动手的，我爹也不会，你别、别……”

　　打断黄蓉哭求的是一声划破空气的厉响，黄药师脸色微沉，长袖一卷，凌空夺下一只箭。接着嗤嗤嗤嗤几声，数只箭射来，这下江南七怪和全真七子都出了手全拦了下来。朱聪凝目一看，微微愣住：“这是华筝的箭。”

　　果不其然，马蹄声急。不一会，拖雷和华筝等人就赶到门口，见杨康竟还活着，气得再次张弓欲射。拖雷看这情形不太对劲，先拦下妹子，低声道：“你看，郭靖安答的师父也在场，或许另有隐情。”华筝气不过，手一直在抖。拖雷翻身下马，将华筝拉了下来，这才走进院子，对众人抱拳：“各位英雄，我们与杨康有私怨，加之我的妹妹华筝曾被此人陷害，方才有所冒犯，还请各位英雄海涵。”他说得客气，众人心中各有所想，华筝右手一翻，寒光掠过，竟是一把精巧匕首直刺杨康喉间！

　　此时杨康避无可避，其他人被拖雷吸引住，华筝距离又近，眼见就要血刃封喉，屋内一股强大浑厚的气流破墙而出，硬生生将匕首荡开，刺入围墙内！

　　这番剧变始料未及，众人大骇，纷纷转头向源头看去。只见房内墙面震出一个大洞，黄药师眼角只一瞥就飞身而入，爱女表情凄苦，且和郭靖手心相连，他尚不及想，一把拉住郭靖的手掌，将绵绵内力传过去助他平息纷乱心脉。

　　却原来郭靖自华筝射那一箭后就一直只盯着华筝，从她脸上恨意看出她必定再下杀手，因此她手腕才微动就立刻发掌。此击蓄势而发，雄浑有力，而他牵动心神，喉头一甜就吐了一大口血。若不是黄药师及时输真气，只怕他这几天的辛劳就全白费了。全真七子、江南七怪、拖雷以及华筝随后步入，见到靖蓉二人俱是大惊。华筝就要扑了过去，却被柯镇恶给拦住。他们与黄药师恩怨甚多，但也看得出此时黄药师是在施功给郭靖平复。过得片刻，郭靖终于晃晃悠悠地醒了过来，尚未睁眼就喊了声：“康弟！”

　　众人再次把目光投向门外。杨康正扶着梅超风走进来，见大家都瞧着自己颇感尴尬。他心底始终担心郭靖，松开了手就快步向郭靖走去。华筝也想上前，柯镇恶的杖柄纹丝不动。黄蓉想伸手拉郭靖，郭靖此时已睁开眼，就见杨康趋近，想也不曾想，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康弟！还好你没事，康弟。”他还没从几次杨康濒临死亡边缘的恐惧中回神，如今抱着的这个身体温暖柔软，才让自己放下了心。他自己心满意足，周围的人个个脸色暧昧不定，杨康可以感觉到他人的目光，心里只恨得牙痒痒。只是，郭靖抱得那么紧，还微微发着抖，以及那像是得了天底下最最珍贵宝贝的语气：

　　还好你没事……

　　那么那么多的人要杀自己，那么那么多的人对自己不好。唯独这个傻瓜，这个猪一样的傻瓜……纵然自己在他心目中还只是兄弟，仍然渴望有这样一个人对自己不离不弃。

　　他什么都没有了，拥有的只有郭靖的……只言片语。

　　何其可悲，却甘于沉沦。

　　“我没事……大哥……”他在他耳边轻轻道，喊他大哥，收紧放在他背上的手。

　　这个小小的破破的屋子里，异样的眼光中，郭靖的眼里心底怀中只有一个康弟，听到他唤他大哥，感觉到他的倚近，没有什么比此时此刻更刻骨铭心。所以，他小心地小声地，却那么坚定那么肯定那么毫不犹豫地说——

　　康弟，大哥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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