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我一生

　　当郭靖终于从对杨康的失而复得的欢喜中恢复过来时，他才想起周围还有其他的人。松开杨康，仍放不开他的手，他慢慢站起来，小心地将杨康往自己身后藏。黄蓉跟在他后面起身，一袭黄衫，甚是单薄，黄药师站在她身旁，神情愠怒。江南七怪走到徒弟身边，郭靖一一行礼，还是护着杨康。拖雷脸色极不好看，华筝心中又怒又悲，手微微发抖。全真七子中马钰欲言又止，丘处机愤愤不平，其他人相互看看摇头不语。梅超风则是战战兢兢候在一旁，微微蹙眉。

　　破旧的小酒屋里安静得非常憋闷，要不是傻姑在这个时候蹦蹦跳跳进来，说不准下一瞬就要大打出手。傻姑一眼瞧见在郭靖身后的杨康，大声笑了起来：“好看哥哥，你见到受伤哥哥啦？你们还手牵手，真有趣真有趣。”她浑然不觉地拍手鼓掌，黄蓉身形发颤，黄药师手掌一翻，内力催吐间竟是要取那傻姑性命。众人大惊，东邪虽行事乖张但不至不发一语就要取人性命，全真七子踏前一步就要与之对抗。却见黄药师青衫微动，掌风转了个诡异的方向，直扑郭靖面门！

　　“爹！不要！”黄蓉伸手就拦，黄药师硬生生停住势头，翻袖收掌，冷冷不语。郭靖知方才要不是黄蓉一声喝止，自己就算不死也是重伤。他向黄蓉望去，正欲道谢，就见她泫然欲泣，一时反倒说不出口。

　　黄药师伸手轻轻揽住女儿的肩膀，慈父心态尽览无遗：“那傻小子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苦自作多情反伤己身？”他此言一出，众人齐齐望向郭靖，再齐齐看向他仍与杨康相执的手。郭靖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心中也有几分尴尬，只是掌中的手那么凉那么孤单，他舍不得放他一个人。因而，在注目中，反倒握得更紧了。

　　丘处机踏前一步，他面有怒色，厉声道：“郭靖，你意欲如何？”他这话已经是说得极为隐忍，要不是看在已故郭啸天杨铁心的份上，加之他知道郭靖素来侠肝义胆，早已先打一掌给个教训。

　　听了丘处机的发话，朱聪也忍不住了，收扇苦笑道：“靖儿，你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江南七怪不解情爱，原先对郭靖和黄蓉就十分不满，如今见郭靖竟是连黄蓉都要放弃似地，而放弃的理由就是为了这杨康，就算再怎么不明，心底总觉得不对劲。而六人当中，韩小莹曾有过情动，倒能觉出几分明白。只是，男欢女爱方为常理，而爱徒眼下这番表现……只怕太过惊天动地。她上前碰碰郭靖的衣袖，柔声道：“靖儿，你莫怕他人，只管和师傅们说个清楚。”她说这话，究其原因是为了让郭靖能有个台阶下，不致在大师傅面前过于明显而被柯镇恶责罚。郭靖的私心之举虽有些难以理喻，但韩小莹看着他长大，自然会有所袒护。再说了，郭靖不表态就说明这事未必如她所想，或许是由于黄药师逼人太甚也无不可。柯镇恶终是亏在没有眼睛，郭靖和杨康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无从体会，听七妹这么一说，只道是黄药师又做了什么欺负爱徒的事，当下铁杖往地上一顿，沉着脸面向黄药师。

　　此时，拖雷已经走到郭靖面前，华筝跟在后头，郭靖见他们靠近，又把杨康往后扯了扯。拖雷眉头皱得更紧，华筝咬着下唇半晌不语。

　　“郭靖安答。”拖雷忍着怒气，沉声道，“你可知这杨康对我们做了何等事情？”

　　郭靖摇摇头。

　　“你可知要不是华筝，我险些就被这奸贼给杀死了！”拖雷朗声道，“而华筝也差点因为他而送命！”

　　在郭靖手心里的手倏地凉了几分，郭靖心中一紧，他回头看向杨康，对方正抬眼看他，眸色幽深暗沉。郭靖重又看回拖雷，一字一顿地道：“康弟会那么做，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没有做好。拖雷安答，我代他向你、华筝、还有诸位将军道歉，是我的错。以后，有我在，康弟他……不会再这般了。”

　　杨康听了，只觉好笑，只是被握着的手那么紧，那么暖。热得他的心一寸寸都回温起来，讥讽的话到了嘴边反而全咽了回去，再不会有人如郭靖这般待自己了吧。无论自己如何如何，都不离不弃，都坚定的守着自己。这样的人……杨康太渴望太期盼，太想拥有了。

　　他心潮翻涌，旁边的人可是齐声哗然。郭靖此举，摆明了就是不管杨康如何作恶多端，他都要维护到底，不仅维护到底，他还一肩承担本不该他承担的所有罪责。

　　丘处机指着郭靖，火冒三丈：“我只道只有杨康这小子是非不分，善恶不明。却没料郭靖你从小习得大仁大义，爱憎分明，如今为了这卖国求荣的小贼变得这么、这么、这么——！”他这么这么很久，都气得这么不出来什么。马钰曾教过郭靖内力修为，知晓郭靖为人坦荡，心底一直都对他有所偏袒，现下听他如是说，亦大感失望，长叹不已。王处一和郭靖相处过一段时间，对他仗义助人印象深刻，可没想到，他为了杨康抛却仁义，心中惋惜，拈须不语。

　　江南六怪和全真七子素来不和，可郭靖这话让他们站到了同一阵线上。在朱聪发话前，柯镇恶已经气得发抖，恨不能一杖子往郭靖脑袋上招呼。他们江南七怪名头响当当，教出来的徒弟却如此不肖，如何见人？柯镇恶喝道：“靖儿！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杨康为求荣华富贵，害人害己。他将来若是杀人放火，甚而出卖大宋，你也护着他吗！”朱聪叹气连连：“靖儿，你怎能如此糊涂，如此、如此，唉……”

　　韩小莹心中对爱徒的措辞十分无奈，她是慈母心肠，总不愿苛责，轻声道：“靖儿，你有仁爱之心，师父们都很欣慰。但若连大是大非都混淆不清，就太盲目了。”她这番话颇得南希仁和韩宝驹的认可，而始终不吭气的全金发忽地开口道：“我说过，靖儿这人，要么不动心，一旦动了心，就危险了。”他说话语调四平八稳，却如巨石狠狠砸在黄蓉和华筝身上，更如滴入沸水中的热油，一下子将本就紧张的气氛炸开了！

　　丘处机脸色阴霾，拂尘微动，袍袖鼓起，竟似在催动全身内力，意欲出手。柯镇恶心中狂怒，亦顾不上和丘处机的恩怨，铁杖嗡嗡作响，要不是韩小莹事先料知赶忙按住大哥的手，只怕他已经一杖击下。拖雷手握刀柄，怒不可遏，华筝面色惨白，一双眼眸死死盯着郭靖的脸，绝望地想要找出他脸上半分的心虚与不安。至于黄蓉，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一声不吭，面容凄苦，黄药师用手抚过爱女面庞，一片湿漉。自小就宠爱得无法无天的女儿为一个完全不曾用心的傻小子，几番落泪。这口恶气，黄药师如何能忍？！

　　亦不多言，黄药师温柔地从女儿肩上拾起一片落叶，眼中精光一闪，手指凛动，落叶破空而出，直击郭靖胸口。此叶虽小，劲势却极为凌厉，那是蕴蓄了黄药师十足十的功力。东邪突然发难在众人意料之外，黄蓉大声惊呼，全真七子在黄药师身侧，不及发力。江南六怪虽距郭靖近，却正因郭靖的话而心神大乱。拖雷和华筝在郭靖面前，倒似要替郭靖挡去这一击。郭靖无暇细想，伸手挥出一掌，借掌风将安答和华筝逼开，然后眼一闭，甘心承受。他知道自己的话自己的行为负了许多人，他很难过，但真正令他眷念的是，他明明答应了康弟要陪他一世一生，还是无法做到。

　　康弟……

　　但他并没有等到预料中的刺痛，睁开眼，落叶早已飘落在他脚下。他惊讶地望去，黄药师神色漠然，只与女儿轻声细语：“他宁可死……蓉儿，你又是何苦？”原来黄药师虽有取郭靖性命之心，终究爱女心切，他知女儿情根深种，若亲手杀之必终身不肯原谅自己。但若不如此，又怎能逼得女儿回心转意？因而他算准力道，在近郭靖眼前之时即刻衰竭，故而掉落。亲眼见郭靖的赴死，黄蓉怔怔的，愣愣的，过了一会忽大声喊道：“靖哥哥！”

　　郭靖大声应了。黄蓉咬咬牙，续道：“靖哥哥，你是背信弃义之人吗？”

　　郭靖摇头。黄蓉继续说道：“那你与华筝的婚事该作何了结？”她话刚出口，拖雷和江南六怪就猛地醒悟过来，转身瞪向郭靖：“郭靖安答，你答应了大汗的提亲，你母亲还在蒙古等着你回去成婚，你又怎么忍心违抗李萍阿姨？”这是拖雷最后的砝码，他知郭靖历来孝顺，李萍的话他不敢不从。江南六怪亦明拖雷言下之意，心中都很赞同，自是不语。华筝本已冰冷的心底又因这话语隐约回暖，眼底泛起少许期盼。

　　而郭靖……在许久的沉默之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要陪着康弟。”他直视或怒气或绝望，或愤慨或无奈的众人，一字一句。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他知道他本该信守诺言，但他……放不下……

　　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有很多事要面对，有很多人要面对。郭靖只有十八岁，他也会惶恐也会不安。可是他的手里还有另一个人的手，那个人如果没有他，一定会更加惶恐更加不安。为了这个人，郭靖要比谁都坚定，要比谁都执著。只因，接下去的人生，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还有另一个人。

　　院子里寂静无声，众人似乎连呼吸都怕过于大声。此时，围墙外传来一声怪笑：“黄老邪，你要看不惯傻小子，我帮你出手！”最后一个字刚刚落音，强劲的内力凌空翻滚而来。众人大骇，适才黄药师的发难让众人都挡在了郭靖面前。而这次的突袭是从郭靖的背后传来，能在说话间就有此浑厚内力，再者说话声如此怪异难听的，自是西毒欧阳锋的声音。他在追逐老顽童周伯通时路经此地，相隔虽远却能将动静听得分明。自从郭靖默写出九阴真经之后，他就一直寻机要杀了他，以免让郭靖习得真经功夫。方才他看出黄药师那落叶是带了杀意，只不过为着黄蓉才手下留情，加上郭靖的惊世之语，其余人等好似都相当不满。正好由得他顺水推舟，这一发力当然全势而出。

　　郭靖此时功夫不可同日而语，但一来欧阳锋身怀数十年功力，二来过于突然，完全避无可避。其他人更加来不及。黄药师倒是可以出手一助，但心底终究憎恶郭靖所为，犹豫片刻就失了援手的先机。

　　于是，郭靖，在劫难逃。

　　真的……吗？

　　唯一一个，由始至终，都被郭靖护在身后的杨康，狠狠甩脱要将自己拉到身前的手，在郭靖惊骇的眼神中——

　　微微举步。

　　此情此景，在郭靖今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日日夜夜，纠缠不休。

　　杨康闭上眼，看见的是那年那日，艳阳高照，傻傻的，不停地追逐他的，郭靖。
　　再睁开眼，看见的是此时此刻，还是傻傻的，不停地呼喊他的，郭靖。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哪里……都不要去。
　　走了那么远，那么久，那么累……
　　我，只想待在这里。
　　这里……就是……我的家……

　　倚靠在郭靖胸口的杨康，似是倦极，沉沉而眠。

　　大哥，你终是伴了我，一世一生。
　　真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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