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我一生

　　穆念慈走过杨康面前时，极低极低地说了句，他在这里。杨康一怔，就见穆念慈安静坐在车内，低垂眼眉，不言不语。完颜洪烈并不知她说了什么，见她默然，只道她心中郁结，当下冷冷看了眼一旁垂手而立的杨康，欲言又止，转身扬鞭而去。

　　杨康在原地呆立良久，这才举步往穆念慈的房内走去。方才她说的那话，杨康本能地猜出和郭靖有关。

　　郭靖……
　　大哥……

　　这个称呼在脑海里才打了个转就被硬生生压下去。他在禁宫里一刀刺入郭靖后背，已经断绝了二人所有的联系，无论郭靖现在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只是……即使这么想，为什么还在意穆念慈的这句话？他看着干净整洁的房间，并不晓得所谓的这里指的是什么。还待细想，屋外响起了蹦蹦跳跳的脚步声，他赶紧出门一看，只见一个衣服有点破旧，头发很是凌乱的女孩子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见到杨康的时候也愣住了。

　　“啊，哥哥，你真好看。那个姐姐呢，我找那个同样好看的姐姐？”

　　杨康见她傻乎乎的，本不欲理睬，但还是应了：“她出门去了，你找她有事？”

　　傻姑手指顶着自己的下巴，扁扁嘴说：“有个凶巴巴的姐姐叫我来找那个姐姐的。如果找不到，她又要凶我了。”看情形她好像真的挺怕那个凶巴巴的姐姐。杨康瞄瞄她，问道：“凶巴巴的姐姐为什么要找这里的姐姐？”

　　“因为凶巴巴的姐姐说要给那个受伤的哥哥吃点东西。”傻姑这话答得顺溜，那是黄蓉怕她说话纠缠不清，因此硬逼着她念熟的。

　　杨康脸色一变，受伤的哥哥？当下柔声道：“小姑娘，你带我去看看凶巴巴的姐姐和受伤的哥哥，好不好？”他刻意放低姿态，笑意盈然。傻姑虽混沌不清，也知眼前男子俊俏非常，就傻呵呵地点点头，好！

　　熟练地走到村口，是一间破旧的小酒铺。杨康在门口停下，奇怪地打量这破屋。傻姑向他招手，示意赶快进来。密室内的黄蓉听闻声响，从小洞内往外一瞧，花容变色。郭靖不解，问道：“蓉儿，怎么了？”黄蓉要挡住他看的视线，密室的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了。郭靖抬头一瞧，惊道：“康弟！”杨康猛地回头，就见郭靖与黄蓉掌心相贴，显然是在运功当中。郭靖一见杨康，心神激荡，体内真气乱走，黄蓉大惊，极欲压制他的真气：“靖哥哥，靖哥哥！你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不然会前功尽弃的！”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眼眶发红。郭靖也想平静，但整个身体都像是被火烧，慌乱不已，要开口，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傻姑在一旁看得呆住，怪叫一声就逃了出去。

　　眼见郭靖嘴角血丝流下，黄蓉都要哭了出来。忽地眼前人影一晃，杨康抱住了郭靖。他的力度不是很大，只是轻轻环住郭靖的肩，在他耳边低低地喊了声：“大哥……”

　　这声唤百转千回，顺着郭靖的耳际淌过心尖，带着康弟的气息流过四肢百骸。慢慢地，他就安静了下来，呼吸都顺畅许多，黄蓉从掌心中感受到的热度慢慢减退。她瞪大眼眸，看着杨康松开手，站起身。洞内光线不足，她瞧不清楚杨康的神色。眼角瞥过，却见郭靖怔怔抬头凝望杨康，那眼神里像是有许多的话，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只是这样看着就够了。

　　“靖哥哥……”黄蓉轻声喊他，郭靖听而不闻，甚而连相贴的手都要松开，似是要伸手去拉杨康。黄蓉手指微曲，握住他的指尖，郭靖被她的指甲刺了一下才回过神：“蓉儿？”

　　黄蓉向他勉力一笑，仰头望向还是一动不动的杨康，冷哼道：“你也好意思出现在这里？靖哥哥就是被你所伤，以致——”

　　“蓉儿！康弟没刺中我的要害！”郭靖打断她的话，“而且，刚才康弟救了我。”他一点都没想到若不是杨康伤他，他何苦在这里疗伤。黄蓉脸色微变，咬着下唇半天不说话。杨康听他们对话，心里思潮起伏。方才他完全是出于本能才会去抱郭靖，看着他痛苦难当，自己都难受得要窒息。所以，才会不顾一切上前抱住他，喊他大哥。

　　但，他很清楚的一点是，自己正是伤他最重的人。

　　黄蓉一如既往的对他憎恶，郭靖一如既往的护着他。杨康却觉得好累。他和郭靖之间，反反复复。不再言语，哪怕郭靖还在看着他，那个视线里没有任何的责怪与恶意，只有眷念与喜悦。杨康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微低下头便要走了开去。郭靖急了。

　　“康弟！”

　　“靖哥哥！”

　　“上人，看没看见小王爷？王爷刚刚不是说小王爷在这附近的吗？”沙通天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密室内的三人均是大惊。杨康赶忙跑出密室，拉上门，略略整理衣袖，就昂头走了出去。黄蓉望向郭靖，正想说话，只见郭靖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贴近小洞，满脸的关切之情。她心中酸苦，低下头，落了些泪珠儿跌在衣襟。郭靖恍然不觉。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康弟，见康弟独自出外心中担忧，又听到他跟沙通天等人说到此处没什么异常，让他们先行赶到完颜洪烈身边，自己则另有打算。

　　沙通天等人昨晚在禁宫里被周伯通好一阵戏耍，也没搞明白是谁戏弄的，心情郁郁，正担心这小王爷会诸多刁难。却没料杨康并不在意，反而让他们收拾收拾赶去王爷那儿，当下就迫不及待地告辞离去。眼瞅着他们离开的杨康松了口气，回头望向屋内。郭靖还在洞口看着他，见他回望，心中一喜，眼睛就弯了。黄蓉紧了紧握他的手：“靖哥哥……”

　　“嗯？”郭靖没有回头，还在不断的张望。杨康在屋外站了一会，不知想些什么，终究还是转身离去。郭靖的心就这样一点点的沉了下来。

　　明明刚才还抱着他，感觉得到他微热的气息吹拂耳边，听到他的低吟，却还是留不住。

　　黄蓉只做不觉，提醒了他几句口诀，郭靖低声应了，勉强收回心绪，闭目而坐。如此练了几个时辰，天色也已暗沉下来。郭靖再次往洞外看去。黄蓉忍不住道：“你那宝贝康弟不会回来了。”

　　郭靖垂下头。细细想来，康弟已经仁至义尽，委实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想是这么想，还是压抑不住想再看看。黄蓉三番四次拉回郭靖心神，心中很不是滋味。她当然知道，纵然杨康真的夺了郭靖的命，只怕这傻哥哥还是一厢情愿地赴死。

　　为何他就不能转过头看看自己呢？

　　她有无双的美貌，绝顶的聪慧，更有对他一往的情深。她哪里输给他了？更何况，分明是她先遇上了他。若论缘分，排个顺序也合该是她的。

　　杨康……究竟哪里好？

　　打他，骂他，伤他，害他。什么样的坏事情没做过，为何靖哥哥就是看不见就是听不进就是不肯放弃呢？

　　眼见郭靖再一次俯身，黄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靖哥哥……”她还未讲完话，就见郭靖欣喜若狂地喊了起来：“康弟！”黄蓉一惊，杨康竟然去而复返？！

　　杨康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些干粮和水。他走近郭靖，递给他食物，至于黄蓉，他虽不待见她，还是给了她些许。郭靖见他进来欢喜不已，呵呵笑着就空出一只手啃了起来。黄蓉不愿吃杨康带来的东西，只是撇过头。杨康亦不理会，见郭靖吃了，心里微安便要离去。郭靖急了，只恐他这一走又不回来，慌忙唤道：“康弟！”

　　“靖哥哥！”黄蓉咬着牙喊他。

　　已经走到门口的身影停了下来，他慢慢转过身，看向郭靖期盼的眼神。郭靖小心地问他：“你还过来吗？”

　　黄蓉心中堵结，泪水几欲夺眶而出。杨康看看她又看看他，半晌才道：“明儿一早我带吃的过来。”

　　郭靖大喜，这么说来，康弟还会留一段时间。杨康说完话就要开门离开，郭靖赶忙又道：“康弟，晚上天凉，你多盖些被子，莫着凉了。”他过去曾和杨康睡过一屋，知他有踢被的习惯，这才出言提醒。杨康不答，连头都不曾点就匆匆离去。郭靖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身影消失，方转过头，宁气安神。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发觉过黄蓉的情绪波动。

　　从掌心中传递过来的热度与真气，平稳沉静，黄蓉知是何原因，茫茫然地看向闭目养神的郭靖，只是为了那样一个人，他就这般心满意足吗？低下头，黄蓉不想让自己的忧愁出现在郭靖面前，但她实在无法抵挡汹涌而上的悲伤与无奈，还有不忿。

　　她极爱极爱郭靖，爱到哪怕被他忽视都义无反顾。她更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可能输的理由，哪怕郭靖一而再再而三置她于不顾，口口声声只是康弟，她都不想退缩。只因，郭靖从未说过不爱她，从未说过爱他。

　　没有说出口，就还有机会。黄蓉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为了郭靖她什么都可以不要。自幼在桃花岛上长大的她，没有什么得不到，也不懂得什么叫退一步海阔天空。她要的求的，向来都是鲜明且主动。

　　只要郭靖在她身边一天，她就有一份希望。

　　再渺茫都是希望。

　　重新鼓起勇气的黄蓉抬起头，郭靖正好睁眼，笑容满面。黄蓉回他一笑，美艳无俦，及后缓缓伸掌与他相抵。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绝对不放手！

　　尽管二人真气可以相互化用，但黄蓉的心思不可能为郭靖察觉，他方才会笑，只不过是闭眼时想起了杨康。他还恍惚记得禁宫里杨康刺他一刀时脸上痛苦的神色，仿似那一刀其实是刺在杨康自己的身上。那个瞬间，他甚至想跟康弟说，别哭，我没事的。郭靖的确认为自己没事，他不在乎杨康伤他有多深。在他看来，杨康做的任何事都有他自己的道理。

　　这当然是盲目的，而且是很危险的盲目。

　　可是郭靖不觉得。

　　他唯一一次对杨康动过疑心是在久远之前，那时他见到杨康和欧阳克一起出现面前，心里只觉痛苦与怒火交缠而生。那次他下了重手，一招亢龙有悔把杨康打得晕了过去。直待拖雷说他误会了杨康才后悔难当。他曾经答应过娘，答应过杨铁心，答应过康弟，要对他好对他一辈子都好。他却出手打伤了他。

　　他不会忘记杨康晕厥时候看他的那一眼，带着讥讽，更多的却是黯然。当时他不懂，后来明了。此后，他再也不曾质疑过杨康。只因，他不想再见到那样的眼神。他的康弟，心心念念的康弟，应当捧在手心放在心尖，小心呵护的。

　　郭靖想为他这般做到。

　　因而，禁宫一别，他对杨康仍无怨无悔。此番重遇，本走火入魔，极可能就此废去一身武功。却在刹那间被杨康的拥抱所包围。这个比他清瘦的结拜兄弟，环着他的时候小心翼翼，当他低喃时，柔软的唇轻贴他的耳际，有点凉，却令人心动。

　　知道他在，在自己身边。郭靖就奇迹般地安下了心。本以为他就此离去，又见他回返，那干粮恐是这世上最为美妙的佳肴。他咬着时候，能感觉出杨康微妙的视线，他不知那眼神里蕴含的是怎样的思绪，只知道被康弟那样凝视，很欢喜，很欢喜……

　　在我的身边就好。郭靖没什么可求的，要的不过是一个相伴而已。

　　而在念及明天旭日东升便能再见康弟，叫他如何不喜上眉梢，如何不欢笑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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