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闯门

作者:纯白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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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赛作品名为《独步天下》,但何云台心知只能止步于此。中午,他和秦川约在永好总部食堂吃面,远远望见杰克赵一行,心生黯然。

      不认识秦川之前,何云台就知道家纺界有这么一号人物。在23号上班以来,他最爱看的就是杰克赵的设计,有的纹样称得上是艺术品,他是真想藉了比赛机会,能投至杰克赵麾下学习,没可能了。

      秦川认为何云台多虑了,被舅妈毁掉的《晴耕雨读》的确更合他心意,但《独步天下》也很好,结果还未揭晓之前,何云台理应抱有期待。

      何云台苦笑,秦川是朋友,难免对他另眼相待。但现场评委和他素昧平生,从他们的反应来看,《独步天下》顶多不过不失,如果自己笃定急就章能进决赛,未免太看不起其他的参赛者了。

      候场时,何云台和几个参赛者交谈过,谁都不比他差,若是能拿出《晴耕雨读》,倒有一线希望,可惜所有评委都以为他做不出样品。

      秦川问:“你有没有解释过?”

      何云台摇头,解释是没用的,你是设计师,你只能用作品说话,你没拿出来,等同于拿不出来。就算你直言相告,是被家人不小心损坏,他们仍会觉得是你自己失误所致,为什么不换个地方放置,或是挂起来?

      没几个人能想象出狭小的房间被货品堆得水泄不通的情景,他们也没体谅你的义务,你的苦衷一钱不值。

      秦川很不服气,《独步天下》的底色是赏心悦目的蓝色,金色的独角兽更是炫目,他不信拿不到高分。

      回到23号店,秦川把它摆出来,想看看顾客的反应。顾客都是陌生人,要是他们也夸它,好歹能让何云台开心一点。

      副店长不同意把非永好品牌的商品摆在店堂里,秦川刚要理论,被何云台拉开。23号店是永好旗下的,不是自家小网店,弄得太杂乱不合适,何况这件桌旗跟永好这一季的产品风格完全不匹配。

      秦川说:“我想让你知道,很多人都喜欢它,评委也会喜欢它。”

      何云台笑了,想让更多人看到它,喜欢它,其实很简单,在自家网店上架就行,将来他还想去创意市集摆摊。

      云州几大美术馆都定期举办创意市集,何云台了解过报名流程,提交产品图片,通过审批后,缴纳一两千块钱,就能摆摊三天,但他制作的产品不算多,得多攒点产品再去。

      家里有不少零碎布料,闲时就动手做成各类小玩意儿,为去创意市集摆摊做准备,何云台极力让自己振奋起来。

      店里又来顾客了,何云台迎上招呼,不忙了就埋头绘图,心里仍有些闷,做点设计多少能转移注意力。

      秦川和副店长聊完工作,已是华灯初上。晚饭时间,店里没有顾客,何云台蜷在沙发上看夜景,秦川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再默默地走到他身旁,于是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他在地毯上坐下,抬头看何云台,何云台问:“很累吧?”

      秦川说:“我们再去吃广东菜吧。”

      两人又去了风吹饼那家店,秦川顺手勾选了朴籽粿。这是一道让何云台闻所未闻的点心,等服务员端上桌,一只只朴籽粿盛于陶制器皿里,是绿莹莹的抹茶色,看似杯子蛋糕,但不同于表面光滑平整的蛋糕,每一只朴籽粿都是裂开的,看着并不完美,似乎蒸过头了。

      何云台叉起一只吃,口感蓬松柔软,清香里有微微的甜,火候竟然刚刚好。秦川笑说被副店长带来那次,他问过朴籽粿的做法,是用朴树的叶子和籽一起碾碎,加上米粉酵母和白砂糖,做成绿色米浆,倒入容器内蒸熟,其技术核心在于成品必须会“笑”,方为上品,也就是何云台以为的“开裂”。

      植物的香气让人迷醉,何云台抬眼看对面的人,妈妈和江宴云先后去世的这些年来,他习惯了不被人宽待,但秦川无疑是不同的,秦川知道他仍在为复赛失落,所以给他点了一个个笑脸。

      挺愣的一个人,也在努力哄人开心,何云台就笑给他看:“永好肯定不止搞这一次比赛吧,等我下次卷土重来。”

      秦川坚持说:“也不见得不行,我问过赵老师了,他说出结果没那么快,我们再等等吧。”

      何云台回家后,眼前又是堆积如山的货品,他暗忖要尽快把自己囤的零碎布头做成成品,腾出一点空地,不然连伸脚的地方都没有。

      舅舅扒开几只纸箱,搬起小板凳上一摞设计教材,放在小方桌上,说道:“你明天去报名吧,我马上转账给你。这些书是我按照课程要求买的。”

      何云台下意识看向卧室,舅妈探出头说:“放心,我也支持,你好好学,明年再参加比赛!”

      上午从复赛现场出来,何云台就回复舅舅的信息了:“没戏。”他想一定是舅舅责怪舅妈添乱,舅妈才不再反对他读设计课的,但舅妈毁了《晴耕雨读》是不争的事实,他淡淡笑着说句谢谢,抱起睡衣去洗澡。

      卫生间门一关,舅妈对舅舅小声道:“你沉住气,等小天安排时间吧。”

      舅舅一言不发地回到卧室,沈遇被何云台逼到面前,用一张假全家福照片骗过何云台,他下午就知道了。

      舅妈让舅舅再想点办法,打消何云台的胡思乱想,舅舅提出要求,他想见儿子,当面跟他谈谈。

      舅妈急得骂人:“你是不是想摁着他的头,逼他承认所有事?你醒醒,他小时候就不听我们的,长大了更不听了!”

      吵到后来,舅妈哭了,17年了,她的儿子跟她生分了,哪怕面对面地说着话,她都会犹疑,这人到底是谁。沈遇身上那种阴郁和不耐的气质,似是一道屏障,让她无法张口喊一声儿子。

      何天南童年时和妈妈很亲昵,但现在他连妈妈都不想见,对于他从小就瞧不起的爸爸更不会有好脸色。舅妈哭着说:“你劝不动他,我求你了,别让自己再伤心。”

      舅舅颓然:“我只想再看看小天,好好看看他。别的话,我都不说,他7岁的时候说了就没用,我不会再说什么了。”

      舅妈和舅舅达成协议,她牵头让父子见面,并且出钱让何云台读书,但舅舅不能再生事。今生今世,沈遇都是他们的儿子,只是不会再唤作何天南而已,能够重逢已然不易,得慢慢来。

      何云台带了一本教材去23号店上班,见缝插针地翻看。秦川工作间隙,出来看过几次,何云台不是在接待顾客,就是安安静静地看书,情绪仍不大高。

      在异杰面料厂,何云台是如何一次次染色,秦川历历在目。他理解何云台,寄予厚望的《晴耕雨读》被毁掉,不可能脸一抹就没事人了,他打出一个电话。

      快中午时,小五来了一趟,递给秦川一件物事。何云台送走顾客,回身进来,入目是一幅画,被秦川端端正正地举给他看。

      画框里是何云台的初赛画稿《白雪梦蝶》,秦川曾经夸它是精美画作,想挂在办公室墙上,何云台不让,秦川便没再吱声,竟然偷偷请人装裱了。

      秦川的笑脸藏在画框后,何云台心中一暖,一下子笑出来。

      店员们都凑过来,齐声夸这幅画好看,何云台低头细看,它是双框裱制,内框用的是银色,外框是黑框,手工雕花,还做了手磨做旧裂纹,衬得画面温柔雅致,如同置身于某个闲饮东窗的风雪夜。

      何云台只在博物馆见过这种装裱,像刚从欧洲那些几百年的城堡墙上取下来,问了秦川,果然如此。

      秦川独独看上画廊老板收藏的一件欧洲古董画的画框,购得原画后,他让老板取下框条,改制后裱了《白雪梦蝶》。

      老板特意应秦川之求,不加玻璃卡纸,像国画一般,能够最直观地欣赏画作的笔触感。

      何云台手指抚过画框,方才小五到来,秦川小跑着雀跃而出,又快乐又期待的模样,原来是在迎接他的画稿。

      有些往事,深植在内心深处,何云台从不曾刻意去记,此时隔山隔海地被唤醒。

      小时候,他跟妈妈住在工厂宿舍,房子很小,但妈妈还是买了熨衣板。常常是晚上,何云台翻着画册,妈妈站在窗边熨烫布料和衣物。多是爱起皱的棉麻料子,很便宜,质量也一般,但被妈妈珍而重之,一丝一丝熨烫平整,旧也旧得很熨帖。

      很用心地对待这次设计比赛,但严格说来,《白雪梦蝶》只算是图稿,称不上作品,却被人这样珍惜着。

      何云台静静地抱着画框,陷在沙发里,只觉自己像一片皱巴巴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舒展开来,重新变得青翠青翠的,他抬头,对上秦川一双热诚注视着他的眼睛,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他不由脱口而出:“你让我觉得很感动,也很感激。”

      秦川轻声说:“我母亲说过,得到礼物要爱惜。”

      受了委屈,被人深切地体恤了,其余的事,就都不算什么了。何云台摆弄着画框,连连拍照,心里头有点惭愧,早知秦川会弄得这么隆重,他就画个大尺幅的,但不要紧,画笔在手,手绘板也有了,还能再画,设计比赛以后也还能再参加。

      拍完《白雪梦蝶》,何云台把镜头转向自己,秦川立刻凑到镜头前,不等他发令,歪头挑个角度,绽开笑脸。何云台乐出声,他调教有方,某人拍照时会主动笑了。

      镜头记录下两张一模一式的笑脸,秦川看看合照,再看看何云台,笑了又笑。对装裱师催了又催,是值得的,他看得出来,何云台此刻的笑容是发自肺腑。

      《白雪梦蝶》是练手之作,挂在办公室墙上贻笑大方,何云台再次警告秦川不能上墙,秦川心情很好,举起右手从命:“听你的。我拿回家摆在书桌上,这总可以吧。”

      何云台心情也很好:“中午的饭归我请。”

      秦川又想去永好总部食堂吃孙老板娘做的面,但何云台带他去了江宴云执教过的大学附近吃云南菜,《白雪梦蝶》的灵感来自江宴云的花园,他又想她了。

      饭后去大学校园散步消食,桂花已落尽,银杏和乌桕树金黄火红,交相辉映,带来盛大的秋色。

      徜徉在林荫道上,两人又谈起《白雪梦蝶》,秦川家里挂有数幅国画和书法作品,都是爷爷收藏的,他问起装裱事宜,爷爷让阿豹送他去画廊。

      秦川先前对艺术知之甚少,在英国读书时,他跟同学去过众多博物馆和美术馆,如雷贯耳的世界级画家和作品,他走马观花都看过,印象最深的是野兽派创始人马蒂斯,画中那大胆鲜明的色彩让他过目难忘。

      何云台最喜欢的是印象派的德加,幼年时,妈妈买过的画册里,他对德加笔下的芭蕾舞女主题作品一见倾心。后来被江宴云送去学画,隔壁是芭蕾舞班,课间休息时,他总跑去看,跳舞的女孩儿身形纤细,舞姿优美,是他想象中的天使。

      有些话,从来没对人说过,对江宴云都说不出口,但天色正好,风景宜人,身边人也可亲,好像什么话都能跟他说,何云台便说了:“我小时候想过,是女孩子就好了,就能穿那么好看的白裙子白舞鞋了。”

      秦川停住脚步,笑看他:“男孩子也能跳啊。”

      何云台失笑,当年能去上美术课就心满意足,不敢对江宴云提出更多非分之求,如今想学也来不及了,骨头硬了,学不了了。秦川听了又笑:“那就像德加那样,都画下来。以后我们一起去剧院看演出吧。”

      阳光下,这双带着笑的眼睛闪烁着亮光,晃得何云台莫名感觉心一颤,他难明所以,愣怔了一下,却听见秦川正在问:“你总在念叨的江阿姨,是个怎样的人?”

      何云台很少跟人聊自己,以他的人生经验,每个人都有故事想说,但没几个人有耐心听,总会飞快地打断对方,拼命表达自己,但秦川又问:“你对她感情这么深,是发生过很多不寻常的事吗?”

      何云台便从头说起,他如何背负着私生子之名,跟妈妈相依为命,在妈妈去世后,他如何认识另一个女人,又如何痛彻心扉地生死永隔。那时年岁太小了,无法自我化解,随着年深月久,化为心底的一道伤痕。

      秦川沉默地听完,张开双臂抱住何云台。在来来往往的路人侧目里,谑笑的口哨声里,何云台脸颊兀自发热,拍拍秦川的后背,离开他的怀抱,定了定神,强笑道:“都过去了。”

      两人沿着足球场外围,并肩走了几圈才回店里,何云台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往事不可重来,但仍被命运善待了。23岁这一年,有钱可赚,有书可读,还有了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在最初相遇时,他没想过会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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