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闯门

作者:纯白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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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遇脚步一顿,终是看过来,眉头微皱,似在思索,旋即笑问:“你是……噢,姓何,对吧?何先生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何云台早已想好了说辞,时来对自家小店和老街商户帮助很大,他身为商户代表,奉街坊之请,想好好答谢时来,苦于不知时来的喜好,听说沈遇和时来是校友,这才冒昧找他打听一二。

      沈遇微笑道:“老街街坊有心了,到我办公室谈吧。”

      这温文尔雅,笑如春风的人,分明不像何天南。何天南喜欢斜着眼看表弟,神情永远不善。何云台歉然:“耽误您吃饭了吧?”

      沈遇说:“没关系,我早上吃得晚。时来为你们是费了不少心,你们都搬好了吗?”

      沈遇办公室在15楼,一路上,他都在问兴隆老街的事,进了办公室,何云台一入座,就看见对面墙上的几个相框。

      沈遇问何云台想喝点什么,何云台说不麻烦,沈遇走向墙边的书架:“试试我最近喜欢的一种红茶吧。”

      何云台探身去看照片,都是沈遇和一对中年男女的合影,有他穿着网球服的少年时,也有穿学士服的毕业时,从肢体语言来看,他和中年男女关系很亲厚。

      沈遇拿着一罐红茶过来,见何云台在看照片,笑道:“哦,我以前在英国工作时,同事都在办公室摆放跟父母家人的合影,我也习惯了。”

      何云台问:“是你和你爸妈?”

      沈遇拧开茶几上的纯净水,倒进烧水壶里,没抬头:“是啊,他们都在英国。”

      照片中的中年男女笑容和煦,沈遇搂抱着他们开怀大笑,何天南却不知流落何方,今生今世,能不能有再见面的一天,何云台暗暗叹气。

      麝香葡萄红茶很香浓,喝了两杯茶,何云台告辞。离开沈遇办公室,他很泄气,沈遇未语先笑,谈吐温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不是何天南,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第一句交谈时,何云台的期待就落了空。何天南不会不认识何云台,怎会眼神生疏,语气生疏?

      何云台的脚步声远去,沈遇笑容一敛,他坐回沙发,把何云台用过的茶杯扔进垃圾桶。

      墙上的合影是和好友的父母拍的,好友一家也是华人,初去英国时两家住在同一个街区,就读于同一所中学,又先后考上剑桥,亲如一家人。放大这几张照片并挂上墙,只为提防何云台哪天闯进逼问,果真派上用场了。

      只有顾长清和秦川爷爷进来,才会问怎么不放和父母的照片,但他们来的可能性极小。

      沈遇本想放自己和叔叔婶婶,或是和舅舅舅妈的,这样等以后时来跟父母家人见上面,才不会感到怪异,但何云台当年很可能在江宴云家看过家族合照,沈遇不敢冒险。

      17年前的秋天,何云台搬出家,何天南心情糟烂。何云台在家时,他看到就烦,可是何云台要走了,他更烦,他也想从这个家里出走,从此永不回头。

      被妈妈塞上江宴云的车,何天南百般不情愿,后来他觉得那是妈妈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车开到别墅区,何天南沉默了,妈妈也沉默了。江宴云是大学教师,全家人都知道,她说丈夫做点小生意,全家人也都知道,却没想到,“小”是谦辞,“小”是相对而言。

      车停在雕花铁门前,院子里盛开着清丽的白色香花,何天南向外望去,生命中所有的洁白向他涌来。

      春游时,何天南逛过植物园,如果比喻成人的话,植物园是环佩叮当的大美人,明艳动人,这里是浅浅笑着的有书卷气的秀雅女人,就像女主人本人。

      何天南下车走近,何云台欢欢喜喜说:“又开了好多玫瑰!”

      何天南说:“它叫月季。”

      何云台说:“阿姨说,玫瑰好听,写起来也好看。”

      何天南哼一声:“那是因为在英语里,它们都叫rose,白痴。”

      何云台也哼一声:“我知道!阿姨给我买了英语书,我起码会背一百个单词!”

      江宴云的书房让何天南震撼,铺天盖地都是书,还有各种别致的小摆设,他仰起头看顶处的小床,此间的一切都像是遥不可及的理想,偏偏被何云台得到了。

      书桌很宽大,电脑和文具摆放得整整齐齐。还堆着几种小零食,巧克力咬了一半,胡乱地放在摊开的书页上。一看就是何云台干的,可这儿明明该是干净整洁的,何天南瞪了何云台一眼,恨恨地跑出书房。

      跑过花香小径,妈妈追上来。绿窗掩映的厨房里,江宴云在拿果汁,何云台舔着冰淇淋,歪着头说话。

      何天南越发愤怒,为什么何云台能住进这样的房子里,有读不完的书,有彩色的画笔,有好看的衣服和鞋子,连书包都很贵。他冲妈妈大喊大叫:“为什么我不是孤儿?!你们为什么要生我?”

      妈妈一时惊怒,扬起了巴掌,何天南倔强地瞪着她,妈妈的巴掌没落下来,她心里也不好受:“没想到她家这么有钱……都怪爸爸妈妈没用,不能给你创造好一点的条件。”

      走了很远,才有一处公交站点,等了好一阵,爸爸拎着几瓶果汁出来,他没问妻儿为何提前走了,但心情兴许也是复杂的。

      何天南平生第一次失眠了,他读过的外国童话里,总有贫穷的孩子继承了远房亲戚的遗产,摇身一变成了富豪,他只当是童话,还嘲笑过他那些幻想自己不是父母所生,生身父母是亿万富翁,突然来认亲的同学,可何云台竟然真真切切地拥有了这份从天而降的幸运。

      何云台的幸运转瞬即逝,他和江宴云去接机途中出了车祸。舅妈很担心江宴云的丈夫和家人会来找麻烦,没等江宴云从急救室出来,就把何云台弄回了家。

      何云台胳膊打着绷带,脸上蹭破了皮,又回到家中。夜里,何天南听到何云台在哭,哭着哭着还吐了。

      何云台惊惧交加,胃病又犯了。第二天上午,舅舅带他去诊所治病,到底是过意不去,跑去医院打听,江宴云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但她丈夫看起来没有要找何家人麻烦的意思。

      舅妈让舅舅再把何云台送去,舅舅不肯:“江老师都那样了,她男人哪还有心思再管孩子?他肯定顾不上云台了,我们自己养着吧。”

      舅妈很暴躁:“她家那么有钱,不能请个保姆照顾小孩吗?已经答应领养了,不能反悔!”

      舅舅急了:“人家是死是活还不好说,你讲点良心!”

      江宴云生死未卜,何云台每天都吵着要去医院看她。何天南骂他是恶魔,跟谁在一起,就让谁倒霉,坑了妈妈,坑了舅舅舅妈,还坑了准养母,何云台被骂得泪汪汪,一句嘴都没还。

      有天下午,何天南放学,门被敲响。舅妈以为是讨债的,让他溜回卧室藏好,但开门却是陌生的男人,江宴云的丈夫沈庆华。

      江宴云昏迷几天后,终于醒过来,但她失忆了,连丈夫都不认识了,医生说危急关头,她下意识护着孩子,导致脑部受了重伤。何天南听到妈妈惊呼:“失忆了,那怎么办,能好吗?”

      医生说恢复记忆不是完全没可能,医学上存在一定概率,但概率有多大就难说了,毕竟人体是很复杂精密的机器。沈庆华更忧虑的是江宴云的右腿受到重创,极可能落下残疾,他决定带她去更好的医院,找更好的医生治疗。

      江宴云虽已不认识丈夫,得从头相识,但她说脑中总有个画面,一个小男孩坐在副驾室上一直哭,她问丈夫,小男孩是不是两人的儿子,他有没有受伤,人在哪里。沈庆华咨询医生,医生说,病人已然如此,不如让她多和以前亲近的人接触接触,刺激记忆。

      女儿夭折后,沈庆华和江宴云夫妻俩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江宴云很想再要个孩子,但没能再怀上。遇见何云台之前,她还想再试一次试管婴儿,但沈庆华不愿意,整个过程要打数次针,非常痛苦,他不想让妻子再受罪。

      江宴云很想再当妈妈,社会新闻里,有父母毒打亲生骨肉致重度伤残,她不明白,那样的人都能当妈妈,上苍为什么不再给她机会。

      认识何云台后,江宴云不止一次对丈夫说她和何云台投缘,小小的人儿让她的心都化了,前半生受的苦,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客厅里,舅妈问:“江老师连你都不记得了,那她还记得云台吗?”

      沈庆华一顿:“她只模模糊糊记得有个小男孩,别的都没印象了。”

      舅妈着急了:“江老师说等你回国就办领养手续,现在她不记得了,那……”

      沈庆华说:“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你们商量,既然她那么疼云台,这几天天天都念叨他,我想啊,云台在身边,说不定对她恢复记忆有帮助,我还是想领养他。云台在不在家?”

      何天南跑出卧室:“我在家!叔叔您好!”

      舅妈瞬间呆了。何天南观察着沈庆华的脸色,忐忑道:“叔叔,您别难过,阿姨一定能好起来。我天天都想去看她,可是……”他扭头,看看瞠目结舌的妈妈,“我舅舅舅妈都让我先别打扰您,可我特别想阿姨。”

      沈庆华感动,何天南没那么紧张了,看到沙发上何云台的书包,从里面摸出一个酒心巧克力,递给沈庆华:“叔叔,阿姨说吃巧克力心情好,你也吃吧。”

      沈庆华强作笑颜:“真乖,叔叔不吃,你自己吃。”他蹲下来,扶着何天南的双臂,认真问,“云台,你愿不愿意陪阿姨去治病?”

      何天南努力克制住兴奋,用力点头,但嘴里马上嘶嘶两下,舅妈会意,帮腔道:“多亏江老师,云台只受了点皮肉伤。伤口还疼吗?”

      何天南说:“我已经好了,我想马上就去看阿姨,叔叔,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车祸那天我穿的衣服,说不定阿姨就想起我了!”

      母子俩提心吊胆去医院,但江宴云神色茫然,只夸何天南可爱,何天南哭了,难过地说:“叔叔,阿姨不认识我了,不认识我了……”

      沈庆华说江宴云不认识所有人,妈妈问:“那她还识字吗?”

      沈庆华摇头,这世上的一切,都需要江宴云从零学起。舅妈抚胸出气:“伤到脑袋这么吓人啊。”

      沈庆华叹息:“先治好她的腿吧,一步步来。”

      那天傍晚,舅妈带着何天南上到医院天台,用一把剪刀,在他左胳膊上戳了几个伤口。

      为了防止露馅,舅妈把舅舅喊到巷子外通气,两人吵得昏天黑地。舅妈说沈庆华和江宴云都把何天南当何云台了,再去说实话,来不及了,舅舅说错了就是错了,必须悬崖勒马,他一定要去医院说出真相,何天南拉住他:“这件事是我自己决定的!”

      舅舅教育儿子:“你才7岁,你哪懂什么决定,走,跟爸爸去认错!”

      何天南甩开他的手:“别把我当小孩子,我喜欢他们,我想当他们的儿子!”

      舅舅承诺好好赚钱,送何天南去学英语,何天南轻蔑不答,就在两天前,舅舅让他找同学借辅导书,因为他钱包里剩的那点钱得给何云台看病。

      舅妈苦口婆心劝舅舅,儿子被有钱人收养,比跟着生身父母强百倍,真心为儿子着想,就不要坏事,舅舅怒道:“你们就不怕被拆穿?!”

      舅妈说:“她连她男人都不认得了,还认得谁?你自己想想,你是买得起房子,还是能让你儿子上个好大学,你连债都还不完!你真心疼儿子,就别拖累他,跟着他们,至少能上云大,云大是重点!”

      舅舅舍不得儿子,摸摸儿子的脸,被何天南避开,舅妈动之以情:“我也不想把小天送人,但你想,他将来考到外地读大学,你一年到头也看不着他几次,你就当提前11年了。再说了,等小天考上大学了,想回来看舅舅舅妈,他们不会反对吧,反对也管不住,你就忍这11年吧。小天不管在哪里,总归是我们的儿子……老何,我向你保证,我以后一定对云台好,当成亲生的!”

      舅舅作好了被识破的准备,但何天南的运气惊人之好,除了江宴云的几个好友,没人见过何云台。

      江宴云只有个弟弟,在英国利物浦读博士,父母办了探亲签证,也身在英国。沈庆华家里人多些,但江宴云老怀不上孩子,他父母家人都劝他离婚,不离婚也找个外面的女人生,江宴云和沈家人关系很一般,很少走动,没正式领养何云台之前,她没带何云台去见他们,免得反对声四起。

      好友们倒是问过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快,还多看了好几眼,但他们都想不到更多。江宴云和何云台相识的时日短,他们没见过何云台几次,何况表哥表弟长得有几分像,穿的又全是江宴云买的衣服。

      最可能看出问题的是美术班的老师和同学,但何天南只要多表达几次想陪着阿姨,就能不去美术班。沈庆华让他别落下绘画:“阿姨说你有天分。”

      何天南装模作样地临摹了几幅画,跑去玩玩具和打网球。他喜欢对着墙壁练习,在那样的时候,他仍是独角兽,有着最尖锐的角,跟整个世界对抗。

      大多数小孩子兴趣都多变,何天南不爱画画,沈庆华没怀疑过,他那几年的心思都花在江宴云的身体上。

      正式认识之前,沈庆华只见过照片中的何云台,虽然知道何家还有个小表哥,但何天南说我舅舅去接表哥放学了,沈庆华没再多问。此后,何天南在世上走失。

      沈庆华带江宴云辗转求医,请阿姨照顾“何云台”。一开始,何天南在云大附小当插班生,几个月后,准父母去英国治疗,江宴云喜欢利物浦乡下的环境,沈庆华着手办理投资移民手续。

      去英国时,何天南改名为沈遇已近两年,他和何云台及父母再未见过面,有生身父母配合,各种手续都办得顺利。

      若不是时来的出现,原可继续毫无破绽地作为沈遇存在。何天南很后悔走近她,更后悔回国,不回国,就不会被故人旧事缠绕。

      父亲在英国办了小厂,几年后被大企业收购了,在里面当个专家,母亲的记忆始终没找回来,但左腿只露下轻微残疾,走路微跛,不用借助拐杖,她自学了语言,还迷上了绘画。

      每当母亲拿起画笔,沈遇都担心她会想起什么,但母亲只沉浸于色彩,心无旁骛,她可能永远都记不起,自己曾经固执地只喜爱绿叶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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