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竹马

　　“你？是你偷袭本少爷？”

　　那小少爷瞧见景策那副生人勿进不好惹的样子，原也有些发怵，可顾南薇就在身边，若是平白无故被人欺负了都不敢讨回公道，岂不让人家姑娘看轻了去？更何况他手上的伤也的确疼得不轻。

　　这么一想，小少爷捧着受伤的手壮着胆子朝景策走了过去，到他跟前站定，把手往前一伸，白皙的手背上是一片不规则的红印，中心还有点点出血的洇痕，也不知究竟是被什么暗器所伤。

　　“你是何人？入桃林，为何戴着面具？”

　　少年的声音仍有些稚涩，细听之下竟还能分辨出一丝颤抖的惧意——景策身上是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杀气，久居上京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会本能地感到恐惧也合情合理。

　　景策的视线原本越过那比他稍矮一些的小少爷，死死钉在顾南薇身上，直到那小少爷叫了他几声仍不见回应，干脆生气地抬起手来便要推他一把，可那高高举起的手还未落到景策身上，便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粗糙坚硬的手微微用力，立刻疼得那小少爷咧开嘴痛叫起来。

　　景策这才缓缓收回视线，只低头看了那少年一眼，声音低沉而危险：“下次再让我碰见你对哪位姑娘动手动脚，就不是打手这么简单了。”

　　顾南薇在原地站着没动，桃林里呼呼的风声吹散了景策的话，她只字也未听清，只看见景策对那小少爷耳语过后，小少爷便捧着被他握过的手腕落荒而逃，跑出几步后还不忘回头看上一眼，看表情像是被吓破了胆。

　　很快，那小少爷转过个弯，消失在了重重桃树后，本应人满为患的林子里此时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个人影也不见，似乎只有他们两人来赴这桃林宴。

　　顾南薇瞧了景策几眼，莲步轻移走上前去，对着他施了一礼：“昨日水池旁承蒙公子出手相助，多谢。”

　　跟前的人没有应声。

　　顾南薇好奇地抬起头来，透过那笑眯眯的面具，又一次对上了那复杂却清亮的眸子。

　　不知为何，她心底那股奇异的熟悉感再次涌现，她觉得他们一定在哪里见过，至少，他一定认识她。

　　她大着胆子，上前半步试探着问道：“公子，我们是否曾经见过……”

　　“我们……”

　　景策垂首凝望着顾南薇探究的眼，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想要将那恼人的面具摘下来——主动现身，总比被她率先猜到了身份要好，至少不会被她责怪为何要隐瞒身份。

　　“小姐！！”

　　还未等他将面具取下，只见一道小巧的翠绿色身影飞扑过来，正插在两人中间，胳膊一展，将景策挡在了身后。

　　“夏夕？”顾南薇一怔，“你怎么进来了？”按照规定，桃林中是不允许侍女随行的。

　　“小姐，”夏夕冲着顾南薇嘿嘿一笑，又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两步，将景策挤得更远了些，这才大声对顾南薇道，“刚才我听见谢大人找你，这才进来告诉你一声！”

　　“谢大人？”两天之中第二次听见谢遇欢的名字，顾南薇不禁有些意外。她平日里与谢遇欢并无交集，除了三年前在朱雀大街闹过一次笑话，之后三年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谢遇欢找她能有什么事？

　　“你确定谢大人要找的是我？”

　　“是啊是啊！他亲口说的，还能有假吗？”夏夕抓住顾南薇的肩将她转了个方向，往前推搡了好几步，“我看他挺着急的，别让人家等太久了，快去吧！这儿有我呢！”说罢还冲她眨了眨眼睛。

　　顾南薇一头雾水地看了看夏夕，又抬眼瞧瞧景策，正要开口，却被夏夕笑眼弯弯的摆手送别：“放心吧小姐，我知道该怎么办。”

　　等到送走了顾南薇，夏夕蹭地转过身去，两手一叉腰，仰头盯着景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正的警告：“听着，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对我家小姐有意思，但我家小姐是不可能嫁给你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听到夏夕说知道他的身份时，景策不由得心中猛跳了一下。可转念一想，方才顾南薇都不敢完全肯定他是谁，夏夕又怎么可能知道？八成是把他当成了别的什么人。

　　这么一想，他便轻声笑了一笑，对夏夕道：“这可说不定。”

　　夏夕却是把这话当做了挑衅，当即柳眉倒竖：“怎么就说不定了？我和我家小姐朝夕相处，我难道不比你了解她？”

　　景策被这话一噎，没有立刻回应。

　　离开上京三年，连他自己都改变了许多，谁又能保证顾南薇还和三年前一样呢？分开的这三年，也许他真的不如以前了解她，不如夏夕这个成日与她相伴的人了解她了。

　　原本他这次回来，最怕的就是顾南薇与他不再像三年前一般亲近，如今被夏夕这般无意点破，反而更让他担心。

　　见景策沉默，夏夕像是斗胜了一回合的公鸡，脸仰的更高，乘胜追击道：“我家小姐和别家姑娘不一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娶的。更不用说她早就心有所属，旁人是不可能有机会的。”

　　早就心有所属？

　　听见这几个字景策顿时握紧了拳头，吓得夏夕慌忙后退两步，警惕地打量起他来：“你，你想干嘛？”

　　“……你方才说，你家小姐心有所属，那她属意何人？”

　　“她……”夏夕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只好胡乱作答，“当然是谢遇欢谢大人了！谁不知道谢大人是大越有名的才子，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上京哪个姑娘不倾心于他？论相貌才学，谁能比得上谢大人？”

　　尽管昨天顾南薇已经明确表示对谢遇欢无意，可这么好用的挡箭牌，不用白不用，她要是说顾南薇喜欢的是别人，兴许还得费上一番力气好好解释，可若是说她喜欢谢遇欢，那根本用不着再多说废话，再坚定地求爱者也会知难而退，毕竟谢遇欢是上京所有女子最心仪的梦中情郎，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说罢，见景策迟迟无话，夏夕暗暗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下来：“这位公子，我家小姐很感激你昨天在水池边帮了她，不过只凭这点感激之情，是不可能让她以身相许的。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景策不言语，夏夕轻轻叹了口气，颇为可惜道：“我家小姐虽然的确哪里都好，可却一根筋，认准了一个人就不会轻易放弃的。公子若是执迷不悟，只怕要受伤了。我也是为你好。”

　　说罢，夏夕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转过身的那一刻，脸上的惋惜霎时被窃喜取代，一想到方才这怀化大将军沉默无言的模样，她险些笑出声来。

　　虽然方才与他说话，觉得他并非传言中说的那般可怕而不近人情，可不少人都说起过他为人冷酷，对示好的姑娘下手丝毫不留情面，让小姐躲着些总是没错的。

　　“夏夕啊夏夕，你是怎么想到把事情往谢大人身上推的？真是太聪明了！”夏夕背着小手，昂首阔步地往桃林宴入口走去，像是刚刚得胜归来一般，恨不得让她家小姐马上就知道自己刚刚为她挡下了多大一朵烂桃花。

　　“桃林宴里男宾众多，不管推到谁身上都有可能很快露馅，还有可能把小姐推到别的火坑里，”毕竟刚来桃林时，那帮男人看她家小姐的眼神，活像要把她生吞入腹似的，一看就知道是觊觎已久，只怕都正愁着找不到机会下手呢，她当然不能随了他们的意，“谢大人是主持今年桃林宴的，不是赴宴之人，不用担心他把小姐拐走，况且入口离此处有段距离，只要我留在林中把那怀化大将军盯住了，小姐就不会再撞见他。等到他发现，桃林宴也就结束了。夏夕，你真是个天才！等景小公子回来，可得让他请顿好的。”

　　夏夕一面得意的想着，一面憧憬着景家那位小公子某日突然出现在顾府门前，十里红妆将她家小姐迎娶过门的情景，毕竟那可是老夫人一早认准的女婿，也是她心里姑爷的不二人选，虽然他三年前不辞而别，让小姐气得不行，以至于提起他的名字都会生气，但是小姐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等景小公子回来，只要服个软认个错，小姐定会原谅他的。

　　到那时，她就是促成他俩姻缘的大功臣！

　　“有仆如此，夫复何求啊~”

　　于是接下来的半天时间，夏夕在林中假意四处游荡，实际上却暗中盯着景策的动向。她原本以为景策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定会继续寻找顾南薇的踪迹，却没想到他很快便认了命似的，往桃林宴入口走去，身影竟还显得几分萧瑟落寞，害得她还有些过意不去。

　　等到天色渐暗，桃林中的男男女女纷纷往外走去，夏夕才总算松了口气，往桃林外走去，去接她家小姐回小院，顺便想着今晚要吃些什么好吃的犒劳机智的自己。

　　却不想在她俩约好的见面地点，并未见到顾南薇。

　　夏夕一怔，忙往一旁收拾笔墨纸砚的谢遇欢那处走去。

　　“谢大人，可有看见我家小姐？”

　　谢遇欢抬头，瞧见一脸急色的夏夕，微微皱眉想了一想，才终于想起她是顾南薇的侍女，于是微微摇头：“入口处来往的人多，未能注意。怎么，顾小姐还未出来？”

　　夏夕被问得一愣：“小姐一直没来找过你？”

　　这次轮到谢遇欢疑惑，却还是认真答道：“今日还未曾见过顾小姐。”

　　夏夕彻底愣住了。

　　她骗顾南薇谢遇欢找她是在下午，距离此刻少说也有个把时辰，从桃林宴深处走到出口这里根本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如果小姐这段时间一直没有走出来，那她会在何处？

　　夏夕一时有些脑子发懵。

　　倘若顾南薇是那种容易被新鲜事物吸引的人也就罢了，大不了当她是半路被什么东西勾去了。可她不是这种人，她从不会让她担心。

　　“大人，天快黑了，山上马上就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有人出声提醒谢遇欢，夏夕跟着痴痴地抬头看了看愈来愈暗的天色，心中愈发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谢遇欢。

　　“你别着急，顾小姐许是贪恋林中风景，过会儿便会出来了。”

　　谢遇欢安慰的话刚刚说完，桃林宴结束后去巡林的一队神武卫便走了回来，对他禀报道：“大人，桃林已全部搜查过，各位公子小姐都已安全离开。”

　　“什么？！”不等谢遇欢发话，夏夕便惊叫了出来，“你们能肯定？林子里真的没人了？！”

　　神武卫不知发生了什么，被她这么一喊，不解地瞧了瞧这矮小的姑娘，又看向谢遇欢：“确实没人了。”

　　“怎么可能……我和我家小姐说好了在这里等着，没见到我，她绝对不会独自离开的。她肯定还在林子里！”

　　听到夏夕这一声呼喊，神武卫的队伍最后急匆匆走出来一个人，脸上戴着滑稽的笑脸娃娃面具，语气却是严肃而急切：“你能肯定她还没出来？”

　　夏夕此时也顾不得这人是否对她家小姐心怀不轨，急得连连点头：“我能肯定！”

　　景策心中一凉。

　　“我记得……”一个神武卫突然小声喃喃道，“这桃花宴的范围只是后山桃林的一角，再往深处走，有个地方很容易让人迷失其中，尤其是这种天将暗不暗的时候，最容易迷路。会不会……”

　　景策立刻打断了他：“那地方在哪儿？”

　　“从此处直走，看到一颗白花红蕊的老树后再往东南方向走上一会儿，应该就在那附近，不过具体位置小的也不清楚。”

　　“我去找小姐！”

　　夏夕听罢便要埋头往林子里冲，却被景策一把抓住手臂拦了下来，推给了一旁的谢遇欢。

　　“看好她，我去找人！”

　　说罢，便如一阵风一般钻入了桃林深处。

　　“哎！”谢遇欢甚至都来不及问上一声要不要带些人一起进去好有个照应，可转念一想，景策一个人的速度兴许比一队神武卫更快些，便没再多话，转回头来看了看焦急地坐立不安的夏夕，叫人搬了把椅子过来，安抚道，“别着急，不会有事儿的。”

　　*

　　天快黑时的桃花林十分吓人。佝偻的桃树宛如枯瘦的鬼影，在灰白的天幕下影影绰绰，稍不注意便会让人迷失了方向。

　　景策沿着那名神武卫指明的方向快步奔去，沿路寻找着顾南薇的踪迹。

　　在北疆的三年里，他曾率一只五十人的小队深入敌后，翻过高山和密林，靠着林子里不起眼的蛛丝马迹，准确的追上北狄一支部落军队，在一个阴沉的雨夜如同一柄尖刀刺/入北狄军队的心脏。

　　可以说，在天黑后的山林里搜寻别人留下的痕迹，整个上京不会有人比景策更擅长。

　　终于，在转过一个又一个弯，反复检查了几遍周围草木的折痕和方向后，景策总算在前方不远处瞧见了一个惦记了许久的人影。

　　顾南薇靠坐在一棵树下，一动也不动。

　　看到她没事，景策这才放下心来，快步向她走去，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正要开口问她为何会在这里，却瞧见她双目紧闭，而罗裙之下，纤细的右脚正陷在草地里。

　　“捕兽夹？！”

　　景策一声心疼的低呼唤醒了顾南薇。

　　也不知是失血导致的昏迷，还是在寒风中等了太久困倦不堪，刚刚醒来时，她朦胧的眼中闪过一丝惶恐，直到看清他脸上的面具，才稍稍放松了一些，面色苍白的点了点头。

　　“怎么……”

　　“嘘——”

　　景策刚一开口，就被顾南薇给拦住了。她将一指竖在唇前，轻轻摇头，紧接着手指弯曲指向一侧更茂密的树林。

　　景策不解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并未发现什么东西，只好狐疑地回望向她，却见她又指了指那个方向。

　　忽得一阵清风吹来淡淡异香，林中几声极轻的细碎低吟传来，景策先是一怔，随后猛地红了脸。

　　他虽未亲身体验过，可在北疆三年，夜袭北狄之时，常常听见北狄人的帐篷里传出这样的声音，有时甚至不在帐篷里，草地、树林、河边，他都听到过。最初他还会羞个大红脸，后来在军中呆的久了，听多了各式各样的荤话，渐渐也就习惯了。

　　只是现在顾南薇就在眼前，他还是忍不住双颊发烫，一直红到了耳根。

　　“你怎么偷听这……”

　　不同于他的窘迫，顾南薇的眉眼间不见半分羞涩，却严肃得有些奇怪。

　　她皱了皱眉头，示意景策继续听下去。

　　“……静空大师当真不在寺里？”

　　女人的声音响起，端的是千娇百媚，可景策却瞬间听出她的口音有些怪异。

　　“女施主，大师前些日子刚刚离开上京……”

　　回应女人那问话的声音带着舒爽的颤音，听那称呼，应该是红叶寺的僧侣。

　　“何时回来？”

　　“这我可不知。女施主怎么对他的事如此上心？”

　　僧人说着，不知做了些什么，女人的声音立刻变了调，紧接着便是一句细小的喟叹，顾南薇没有听清，却没逃过耳力过人的景策的耳朵。

　　景策的脸色陡然凝重——

　　那女人刚才说的是一句图兰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