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竹马

　　日暮西沉，夏夕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慢慢挪回了顾南薇的小院。

　　“怎么去了这么久？”见夏夕面露难色，原本靠坐在窗边看书的顾南薇起身迎向她，往她身后瞧了一眼，“没找到人？”

　　夏夕没有抬眼，一脸倦容地摇了摇头。

　　“不应该啊，红叶寺总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前院的大臣你大多都见过，有生面孔应该很快就会发现。夏夕，”顾南薇突然审视起夏夕来，“你不会是……偷懒没去找吧？”

　　“小姐，我哪敢偷懒，”夏夕一脸苦闷，像吃了黄连一般五官都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前院后院我都找过了，就差去僧舍里挖地三尺了。”

　　她这一番诉苦说得情真意切，说罢，悄悄抬眼一瞄顾南薇的表情，似乎并未有所怀疑，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挽住顾南薇的手臂蹭了一蹭，讨好道：“小姐，依我看，那位公子之所以戴着面具，就是不欲让人知道他的身份。既然你一连追问他都没说，那八成也不会轻易让我们找到，就算找到了，兴许也不会承认。您就别找了。”

　　夏夕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顾南薇垂眸想了片刻，颇有些为难地开了口：“那位公子毕竟救过我，若不当面道谢，我总觉得过意不去。不过你说得有理，也许那位公子的确有什么苦衷，不便以真面目示人……左右我们还要在红叶寺呆上一些时日，若是有缘再见，我再当面道谢好了。今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夏夕笑眯眯地抱住顾南薇的胳膊，把她拖向了小厨房，心中却在祈祷：千万别再见了！

　　*

　　顾南薇之所以说祈福过后还要在红叶寺呆上一段时间，是因为成帝祭祖祈福过后，属于年轻人的正事才总算开始了——祈福大典的第二天便是桃林宴。

　　桃林宴虽名为宴会，却并非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的寻常宴席，宴请的都是大越官员尚未婚配的儿女，目的便是让他们相看中意的对象。若是看中了谁，便折一枝桃花送给对方。对方若也有意，便从那桃花枝上摘一朵下来送还给递花枝的人，如此便算是成了一对。

　　互相看对眼的男女，若是桃林宴后有意结为连理，定亲之日还需将那枝桃花插回到这桃林里，当作对司姻缘的桃花仙还愿。若是无意、或是和离，便将桃花枝烧掉，将灰烬埋在桃花林里，保佑后来者姻缘顺遂。

　　只是如此一来，便与民间的花灯会大同小异，无法体现皇亲贵胄的与众不同，于是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提出来，要赴桃林宴，男子须当场作诗，每年的诗题皆由皇帝临时决定，不可提前准备，女子则必须打扮成桃花仙的模样，方可准许入林。

　　是以祈福当夜，女眷居住的后院个个灯火通明，挑罗裙选首饰，直到天光破晓——除了顾南薇的小院。

　　原因无他，一是她本就对择婿没什么兴趣，明日赴宴也不过是敷衍一下，二是……家里确实没有闲钱购置新衣裳。

　　“小姐，”夏夕取下架子上的裘袄来为顾南薇披上，轻轻抚弄着有些老旧却仍柔软温暖的白毛，“等下桃林宴，让我跟您一起进去吧，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最重要的是，万一那个怀化大将军接近小姐，她在场还能把他赶走。

　　顾南薇低头系着裘袄的带子，不知道夏夕的目的，随口回道：“不用，景山的桃林早在几天前就被神武卫一寸一寸搜查过了，上京眼下是找不出比那儿更安全的地方了。再说林子里到时全都是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着，她忽得目测上下打量了一番夏夕，眼神促狭道：“你不会也想去挑个金龟婿吧？”

　　“小姐！”纵是习惯了被顾南薇打趣，夏夕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姑娘，正值少女怀春的年纪，被她这么一说，纵然没有这个想法，也还是羞得双颊通红。

　　顾南薇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三两下系好了带子，抬手在夏夕鼻尖轻轻点戳了一下：“好啦，不欺负你了，走吧。”

　　*

　　女眷居住的后院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往桃林而去，男宾住着的前院更是早早便空无一人。

　　谢遇欢捧着成帝方才写下的桃林宴诗题，正要往后山桃林而去，走到院子的天井时，日头高升，自背后投射下一片整齐的房檐轮廓，只是那阴影之上，此时还多了一个仰卧着的人影。

　　谢遇欢瞧着那影子一怔，疑惑地转过身去逆着日光瞧去，刺眼的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半天才分辨出那躺在屋顶洒脱不羁的人，不是景策还能是谁？

　　“别人为了找着心仪的姑娘，天不亮就去桃林宴入口等待，你竟还有心思在这儿晒太阳？”

　　方才谢遇欢走过来时景策便瞥见了他，听他发现了自己，这才懒洋洋地坐起身来，老猫似的伸了个懒腰：“别人去不去桃林宴与我何干？我又不娶他们。”

　　“那你怎么肯定顾小姐不会去？”

　　“她对那些凡夫俗子没兴趣，”说罢，又打了个哈欠，重新合上眼睛向后一仰，慵懒道，“我敢打赌，她现在正在小院里研究今天晚上做些什么好吃的。过会儿我就去见她，与她说明身份。这么多年没见，她一定也有许多话要对我说，正好今天没人打扰……”

　　“是么？”谢遇欢故作惊讶地点点头，“不过我方才回来的路上，好像看见顾小姐了，没记错的话，是往后山桃林的方向去的……”

　　“咚”，谢遇欢话未说完，就感到一阵轻风自身前刮过，原本还在房顶上悠闲地晒着太阳的景策不知何时已跳了下来，甚至还急得脚下没站稳，狼狈地崴了一下，景策却丝毫不在意形象地朝谢遇欢扑了过去——

　　“今年的诗题是什么？！”

　　*

　　后山桃林。

　　早早赶来对诗的男子从桃林宴入口一直排到了红叶寺后门，见主持对诗的谢遇欢仍未到来，不由得纷纷抱怨起来。

　　另一侧女眷的入口前，一个个身着华贵罗裙的少女由侍女陪着走来，或娇憨或明艳，百花争艳，各有千秋。原本还在抱怨的公子少爷们立刻闭了嘴，痴痴地盯着艳若桃花的姑娘们，还未进到桃林里去，便已开始暗暗相看称心的对象。

　　“小姐，快看那边。”

　　“有什么好看的！”

　　小姐与侍女们成日里关在深宅内院之中，大越虽民风开放，但也从未见过这么多外男，瞥见他们的神情，纷纷掩面偷笑，含羞带怯的神情，更勾得人心中躁动。

　　没过多久，顾南薇也和夏夕到了入口处。

　　前几日刚到红叶寺时，因为她家顾老头儿官位低微，她也无意结交什么人，便整天在自己的小院里看书做饭，今日还是头次抛头露面，是以刚一现身，便听到男宾入口处传来一声声低呼。

　　“那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姐？你们有谁知道？”

　　“看那穿着打扮略有些……简单，”一位公子思忖了一下，挑了个客气些的词，准确的说，应该是寒酸，“官职应该不高。可惜了。”

　　众人都明白他说的可惜是什么意思，这般国色天香的小姐，若是生在哪个大官家里，上门提亲的人不得踏平了门槛？可惜他们这些人的婚姻从来不是你情我愿这么简单，背后多得是政治，多得是利益，她家若是不够显赫，那就算再貌若天仙的姑娘，也只能是一尊没什么价值的花瓶。

　　想到这一层，众人不禁有些失落。

　　也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管她家地位如何，今儿不是桃林宴吗？咱们只管找喜欢的就是，谁规定桃林宴上瞧上的就得娶回家？开心一下，你情我愿的，有什么问题？”

　　一语点醒梦中人，人群中发出阵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引得那侧的女眷纷纷侧目。

　　经此一番，这群原本不算熟悉的男人迅速熟络了起来，有人壮胆，看向姑娘们的眼神也愈发大胆，一个个品头论足。

　　“那个，太丰腴。前面那个，脸上那粉真是厚，小脸白的吓人，这谁敢娶回家？半夜醒来不得吓个半死？”

　　“我觉得她后面那个还不错。”

　　“那个？身材瘦得像张纸，摸起来肯定不舒服。你小子别不是没碰过女人吧，连这点都不懂？”

　　“去你的！哥哥去醉青楼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唉，要我说还是刚来的那姑娘漂亮，可惜娶是肯定娶不得，不过嘛……”

　　此话无需说完，周围的人便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那笑声落在人群最后的景策耳中，他不禁攥紧了拳头，却被一同走来的谢遇欢压了下来。

　　“这几个人我会特殊关照，你别冲动。”

　　景策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他虽是大越的功臣良将，可这些花花公子的父辈也是大越的肱股之臣，官阶比他只高不低，且常年在上京为官，背后势力通天且盘根错节，远不是他一个刚刚回京的边塞将领能惹得起的。

　　可这群京官子弟平日里游手好闲欺男霸女也就算了，如今竟还当着他的面觊觎顾南薇。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议论别家姑娘，不嫌丢人么？”景策的手被谢遇欢按着，嘴可没有，“人家姑娘是胖是瘦、如何打扮，是人家的自由，也自有识珠慧眼去欣赏。倒是尔等此番行径……我都替各位大人脸红。”

　　话音落罢，人群纷纷回头，看见来人头戴面具，不知其身份，于是先是沉默了一瞬，紧接着便有人高声嚷道：“桃林宴本就是让人挑选心仪之人的，挑选自然就离不开评价和比较，你要当真高尚，还来这桃林宴做什么？”

　　“就是，我们挑我们的，你若不喜欢听，别听就是！”

　　景策歪着头扫了一眼面前众人，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各位别忘了，桃林宴是双向选择，不是选、妃。等到没有姑娘愿意收几位的桃花枝时，希望各位还能如此自信满满。”

　　“嘿你！”

　　“好了，”谢遇欢在景策身侧忍笑忍得实在艰难，眼看景策小胜一筹，却也知道他不会吵架，方才这一番已是超常发挥，若是再继续下去难免被人驳得无言应对，于是赶紧出来制止，“时候不早了，各位若是准备好了，便请到一侧取来纸笔。谁能对得出陛下刚刚留的诗题，谁才能赴桃林宴。”

　　经他这么一打断，众人才不情不愿地收起不满的情绪，纷纷对着诗题苦思冥想去了。

　　唯有软磨硬泡外加威胁谢遇欢，从而提前拿到诗题的景策早早交了卷子，背着手、仰着脖子大踏步地走进了桃花林。

　　留下一向正直却不得不帮人作弊的考官谢遇欢拿着那句他自己写的诗，兀自感慨自己为这个兄弟的姻缘付出了太多。

　　*

　　桃林中，姑娘们早早被放了进来，各自寻找着心仪的花枝，熟络些的便三五成群结伴而行，一面窃窃私语幻想着在花瓣纷飞的林中初见情郎的情景，一面议论着方才在入口处瞧上了哪位公子。

　　顾南薇虽也到了林中，却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于是婉言拒绝了其他小姐的邀请，独自一人在林中漫步。

　　来红叶寺之前她就听说过，这片桃林曾在百年前被一场大火烧成废墟，只剩一棵老树如有神佑般，没被火苗燎到一片花瓣。据说那老树修成了树灵，所以才能在大火之中安然无恙。她虽不信，却也想见识见识这棵老树究竟有何特别。

　　景山这片桃林极为广袤，但桃林宴的范围只在其一角，那棵老树也被圈在了这范围之内，顾南薇很快便找到了。

　　那是桃林之中唯一一棵开着白桃花的树，周围浅粉深红争奇斗艳，唯独这棵老树不争不抢，遗世独立，白色花瓣中露着一点绯红，微风吹拂，簌簌飘落。

　　顾南薇忍不住抬手去摸。

　　于是随后而来的景策便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佝偻的老树上沉甸甸的开满了雪白的花，被风压得弯向一侧，像是有了生命般蹭着树下少女的肩。少女穿着一条绯红的旧裙子，肩上披着一件反穿的、露出内里白色布料的裘袄，和白花红蕊的桃花一般无二，活似娇艳的桃花妖，融进一片粉红的背景里。

　　这一刻四周分外宁静，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这样安静地远远看她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是当年出征北狄前偷偷跑到顾府门外，却不敢和她当面告别，也许还要比这更早。

　　站在原地瞧了半晌，景策刚想上前与她说话，却不想一侧窜出一条人影，捷足先登。

　　他也不知那是哪家少爷，手里拿着条桃花枝，直奔顾南薇而去，似乎在这参加桃林宴的一众小姐里只对她有兴趣，而且志在必得。

　　景策上前的脚步顿了一顿。

　　“方才入林之前，远远瞧见姑娘，便萌生了交结之意，只是不想入林对诗稍稍耽误了些时间。不知姑娘可有选到心仪之人？”

　　那小少爷年纪不大，说话时却是直勾勾盯着顾南薇，眼神炽热。

　　那种眼神景策再熟悉不过，当年他刚刚懂得男女之情时，看向顾南薇的眼神也是这般热情。

　　这眼神很危险。

　　但好在顾南薇在这种事上一直不开窍，读不懂这热情似火的信号，否则他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未能与她表明心迹。不过现在他还要感谢她的不开窍，若是换成别的姑娘，遇上少年人这样的狂热攻势，只怕早就和人家走……

　　景策的自我安慰还未结束，便瞠目结舌地发现，那少年不知与顾南薇说了些什么，她竟就这样跟着人家走了！

　　他心里顿时如同打翻了调料般五味杂陈，有些酸，有些苦，还有些他也说不清楚的滋味，一时搅在心头。

　　那少年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景策心中一急，抬腿便跟了上去。

　　“顾小姐，我并非看重姿色之辈，但却爱说实话，顾小姐之绝色世间仅见，就算昭君西子再世，恐怕也难与顾小姐相较一二，纵是再自持之人见了，也免不了心动。既然顾小姐还未遇到心仪之人，不知可否……”

　　顾南薇只顾埋头走着，身旁那人所有恭维的话落入她耳中，又如轻风般飘远。

　　她心中不由得感慨，从小到大夸赞她相貌之人数不胜数，各式各样的溢美之词她攒了一篮子，一开始她确实会觉得开心，毕竟哪个姑娘不喜欢被人夸奖漂亮？可听得多了，她便觉得无趣了，似乎这些男人眼里只能看到她这副皮囊，他们在乎的也只是皮囊。

　　可她不只是一副好看的皮囊而已。

　　“她是长得漂亮，可谁规定长得漂亮的姑娘必须嫁做人妇红袖添香？”

　　脑海中突然回响起景策当初说过的话。那是一次盛大的家宴，已经初见美貌的她也是这样被人搭讪，被人喋喋不休的夸奖长相漂亮，话里话外都是想要与她结亲的意思，似乎她是个供人观赏的花瓶，除了漂亮之外便一无是处。

　　是景策不耐烦地打断了那人的话，说她志不在后宅，说她感兴趣的是军国大事，而非男女之情，直到把那人说走了，才停下愤愤不平地话语，转过头来欠揍地说，终于帮她挡了一次烂桃花，算是还了她替他挡桃花的债。

　　“不过我刚刚是不是夸张地有些过头了？把你说的像个没有情趣的木头似的，以后会不会真嫁不出去？”

　　顾南薇刚刚升起的一点感激之情顿时熄灭，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是啊，我要是嫁不出去，看我爹怎么揍你。”

　　“放心，不会让你嫁不出去的。”

　　“万一呢？”

　　“没有万一。”

　　见他说得笃定，她不禁好奇：“你怎么肯定？”

　　他却只是神秘地笑了一笑，没有答话，耳根却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绯红。

　　回忆起景策那时的反应，顾南薇忍俊不禁，低低笑出了声。身旁的小少爷听了，还以为是自己的话逗得佳人心花怒放，不禁备受鼓舞，甚至悄悄抬手，想要一亲芳泽。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打在了那小少爷举起的手背上，顿时红了一片。

　　“啊！什么东西？”小少爷吃痛，抱住手背往四处看去。

　　顾南薇也好奇地抬头张望，刚好看见不远处一棵桃树下，那张熟悉的笑脸面具。只是那面具的主人负手而立，周身泛着能吃人的杀气，即使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足够让人胆寒。

　　顾南薇眼前一亮——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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