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竹马

　　那女人怎么会说图兰语？

　　虽然远离上京已有三年，但景策很清楚，大越与西境接壤的图兰关系并不好，在大越境内逗留的每一个图兰人都登记在册，离开住地必须经过层层审批，遇到天子出巡这等大事，官府都会派人严密看管这些人，不允许他们离开住地半步，这图兰女人怎会出现在此？

　　顾南薇见他身子突然僵硬，不禁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臂，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景策收回视线，看向顾南薇，立刻明白了她为何在此呆了许久却没有大声呼救——红叶寺的僧人在后山桃林里与一个图兰女人私/通，那女人又对大越德高望重的高僧的行踪如此上心，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动机。

　　景策正待侧耳细听，手上的重量却突然一沉。顾南薇的腿卡在捕兽夹中已有一段时间，如今实在是撑不住了，身子一歪，轻轻倚在了他手臂之上。

　　心里一紧，景策急忙回神，探出手去压低声音道：“我看看。”

　　顾南薇也不扭捏，轻轻拉起裙摆，露出受伤的右脚。景策这才发现，她的脚虽被捕兽夹夹住，却刚好被两段粗树枝卡住，捕兽夹并未合拢，只是锋利的锯齿刺入皮肤，血流了不少，但好在骨头无碍。

　　“我将捕兽夹弄开，你把腿拔/出来。”

　　顾南薇双耳发胀，听不清他的话，但见他捡来几根粗树枝塞进捕兽夹的缝中，便猜到了他是想将那夹子撬开，于是点了点头，将裙摆收拢起来方便他动手。

　　密林中的轻哼声断断续续，不同于桃花香味的异香幽幽飘来，景策不觉感到一丝烦乱，狠狠一皱眉头，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来的一层细密的汗。

　　前朝之时，有位废太子崔皎在红叶寺出家，却常有人瞧见每到夜里便有一红衣女子翩然走入他的僧房。据说红叶寺后山这片桃林之所以被封，就是因为林中常有桃花妖出没，勾/引寺中僧侣行苟且之事。

　　虽然后来人们都知道那红衣女子是当朝镇安侯，接近废太子崔皎已是另有目的，可那桃花妖的传闻却自此流传了下来。

　　尽管有些不合时宜，可景策也不知为何，就是想到了这个小时候听过的故事。

　　不知身后那妖魅般的图兰女人，又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接近这红叶寺的僧侣的。

　　此事回头须得细查，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尽早将顾南薇救出来。

　　树枝被他用力插/进捕兽夹的缝隙里，粗糙的外皮被尖锐的锯齿磨碎成了粉末。等到几根树枝都固定好了，景策却不敢贸然动手——捕兽夹的锯齿紧凑而锋利，几乎没有给他下手的地方，若是他没能一次将夹子掰开，那么回弹的捕兽夹必定会让顾南薇受到第二次伤害，而且力道只会比第一次更大。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害怕。在北疆面对北狄剽悍的狼兵时他都从未皱过一下眉，可如今，面对小小的捕兽夹却不敢动手。

　　见他探上捕兽夹的粗粝手指又悄悄收了回去，顾南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起一只手来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温凉柔软的指腹带着丝丝轻微的颤抖一下下点在他手上，景策不由得望向顾南薇，喘息愈发剧烈。

　　良久，他终于听到自己那几乎就要蹦出胸膛的心跳声渐渐平复，闭上双眼深吸口气，朝顾南薇点了点头。

　　*

　　桃林外，坐立不安的夏夕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距离怀化大将军去找小姐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林子里早就彻底黑了下来，山风一刮，桃枝乱晃形如鬼魅。

　　“谢大人，能否派些神武卫再进林中搜寻一次？都这么久了他们还没回来，我担心……”

　　谢遇欢负手站在桃林入口处向着漆黑深邃的林中眺望。

　　自打景策钻进林中找人，他便一直站在那里，看上去比任何人都稳重，还不时安慰夏夕几句，可只有他心里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更着急、更担心。

　　他相信景策有能力找到顾南薇并把人安全带回来，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他们两人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算陛下不惩罚他这个主持桃林宴之人，他也无颜再见这个好兄弟。

　　听见夏夕的话，谢遇欢思忖片刻，想在纠结是否要派人入林时，只听身后一阵嘈杂声传来，入林处的众人纷纷转身看去，只见几点烛火快速靠近，巡林的神武卫纷纷抽刀挡在了谢遇欢和夏夕身前。

　　“谢大人？”

　　未等谢遇欢看清来人，对方却先叫出了他的名字。等到那帮人走近，借着并不明亮的烛火，谢遇欢这才看清，来人都是红叶寺的僧侣，打眼一瞧，少说也有二十来人。

　　“夜深风寒，几位小师父为何会来后山？”

　　“谢大人，”为首的小和尚与谢遇欢有过一面之缘，便主动上前答话，“方才清点僧舍时，发现少了一人。前院后院都找过了，只剩后山还未查找。”

　　寺里也少了一个人？

　　谢遇欢有些震惊。这几日陛下巡行红叶寺，寺中僧侣，除了前些日子突然离开的静安大师，全都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的僧房里，除了祈福诵经，无人敢随意走动，怎会突然少了一人？

　　小和尚不知谢遇欢在想什么，左右看了一眼，疑惑道：“桃林宴既然已结束，大人为何还留在此地？”

　　听他如此一问，谢遇欢沉吟一瞬，抬眸道：“实不相瞒，我们也有人在林中失踪，正要去找。不知小师父是否熟悉林中地形，可否带路？”

　　*

　　顾南薇的腿从捕兽夹中退出来的那一刻，景策猛地松了一口气，仿佛肩头的力量尽失，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衣服早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一向对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可这次受伤的人是顾南薇，他不能有一丝一毫失手的可能。

　　力气卸去的那一瞬间，捕兽夹猛地回弹合拢，幸而还有几根树枝卡在中间，景策又反应敏捷，第一时间把捕兽夹甩了出去，才没被那锋利的锯齿切断了手臂。

　　铁质的捕兽夹落在柔软的草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又借着这力道“咔嚓”一下将树枝尽数咬断。

　　声音不算大，却惊得景策和顾南薇同时一顿。

　　侧耳聆听之下，树丛中的响动并未停下，两人这才放下心来，想必是那两人太过投入，没有注意到这厢的动静。

　　景策轻舒口气，将视线收回到顾南薇身上，指着她的腿，用极低的声音贴在她耳旁道：“你还在流血，我先替你包扎，再带你离开这里。”

　　说完他低下头去，歪歪侧了侧身，借着头顶透下来微弱的月光凑到她腿前，这才终于看清，顾南薇纤细的小腿上被捕兽夹的锯齿扎出了几个血洞，粘稠的血液自伤口缓缓淌下，将她白色的绣鞋浸染得一片血红。

　　伤得这么重，她是怎么忍住不叫一声的？

　　景策正心疼地不敢动手，生怕加重她的伤势，余光却瞥见一只白嫩的小手递来一方手帕。

　　愣了一瞬后，景策定了定神，接过顾南薇递来的帕子，低声安抚一句：“我轻轻的。”说罢万分小心的用衣袖擦拭掉她脚踝上尚未干涸的血痕，将那方干净的手帕包裹在了伤口之上。

　　顾南薇没有力气动手，只好拉扯着裙摆，垂眸看着他动作。

　　他的手很大，粗糙，却并不笨拙，手帕被他修长的指尖打了个小小的结，没有弄痛她半分，只是收尾时温热的指腹无意间擦过她失血冰凉的皮肤，意外地让她恢复了一丝知觉。

　　处理好了伤口，景策站起身来，在顾南薇面前微微弯下腰，作势就要将她抱起，却被她向后一躲闪了过去。

　　他怔。

　　顾南薇却神色如常，复又指了指身后的树丛。

　　景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方才那图兰女人的几句话定是引起了她的注意，顾南薇自幼便对家国军政十分敏感，纵使听不懂图兰语，却也知道一个图兰女子在天子巡行红叶寺时出现在此处定不简单，她在想，他们是否应该再多呆一会儿，再听听那女人还会说些什么。

　　他何尝不想弄明白那女人的目的？图兰异族，勾/引僧侣，追问静安大师去向，只那三言两语他便也能看出这女人身份可疑。

　　但顾南薇的伤已经拖了半天，再拖下去只怕会有危险。

　　在那图兰女人和顾南薇之间要如何抉择，景策根本连想都不必想。

　　“你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再耽搁下去只怕日后难以完全恢复，必须尽快让随行大夫看看。”

　　说着，景策不理会顾南薇如何决定，不容反抗地将她横抱了起来，脚步极轻却迅速地往桃林入口处走去。

　　他原以为顾南薇会挣扎一番，毕竟他戴着面具，并未向她亮明身份，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男子，这般亲密的举动她理应拒绝。可顾南薇没有力气挣扎，乖乖地任由他抱着，脑袋昏昏沉沉地一歪，靠在了他胸口。

　　景策的心跳乱了节奏。

　　怀里的人身子很轻，呼吸也很轻，轻到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景策心中突然泛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分别多年，他不知有多想念这样将她抱在怀中的感觉。可不知为何，那份怀念之后竟还带着一丝酸涩——她不知道是他，那是否意味着她不会抗拒其他男人的接近，是否意味着他对她而言并非如他所想一般有什么特别？

　　正在胡思乱想时，他忽然感到肩头一沉，垂眸看去，只见顾南薇微微挪动了一下小脑袋，小心翼翼地靠在他肩上，凌乱的发丝蹭着他肩头微凉的柔软衣料，双目微阖，像是快要睡着一般。

　　景策心中登时一紧。行军打仗多年，他见到过太多身受重伤流血不止的人，也明白人在失去大量鲜血后会是怎样的反应——困倦无力，面色苍白，眼前发黑，耳力减退……

　　心中焦急不堪，他不禁加快了脚步，远离了那个图兰女人和红叶寺的僧侣，声音也终于敢放高了些。他低下头去，下颚抵在她的额头上，轻声细语：“别睡，和我说说话。”

　　顾南薇被他这一声温柔入骨的话略微唤回了意识，额前微凉颤抖的触感引得她一怔，随即开口，声音虚弱而喑哑，却仍在尽力安慰他：“我没事儿，只是在想刚才林子里的那个女子……”

　　“嗯，”疑惑没有解开之前，他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便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想到了什么？”

　　“你来之前，我听见了她和那小和尚说的其他一些话。如果我没猜错，他们之前并不认识，连那小和尚也不知那女人是谁，又是怎么躲过神武卫的眼潜入山上来的，更不知道她的目的……”

　　大量失血让顾南薇感到头脑昏沉，她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才能恢复力气，回忆起方才那两人的对话。

　　“一开始那小和尚似乎对女人还有些抗拒，可后来不知怎的，便不再拒绝……”顾南薇说着刚才注意到的疑点，虽然是正儿八经的叙述，却还是感到一丝羞涩与窘迫，连带着声音也低了下去，后来干脆便不说了。

　　听到怀中人突然没了声音，景策慌忙紧张地低头瞧她，却见她撇开视线不敢看他，这才意识到她大概是害羞了。

　　羞什么？刚才不都一起偷听过了？

　　这一瞬间景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差点便口无遮拦地调侃起她来。幸好那笑脸娃娃面具因为被汗打湿而有些打滑，在他跨过一片洼地时轻轻敲打了一下他的额头，提醒他把不该说的话赶紧咽回去，换上一副正经神色。

　　“那女子的身份的确十分可疑，且不管她的目的为何，光是在陛下巡幸红叶寺时出现在此还勾/引寺中僧侣这一条，便足以说明她心怀不轨。如今景山全部封锁，封山之前神武卫至少检查过两轮，不可能把这样一个可疑之人留在山上……如此一来，要么是神武卫玩忽职守没有仔细搜查，要么是景山的封锁仍有漏洞被这女子发现，要么……”

　　“要么就是山上有人放她上来？”

　　“嗯。”尽管不愿承认，但这并非没有可能，甚至可能性还很大，只是这样一来，他们想要调查那个女人的事便只能在暗中进行。

　　这并非是他们两人疑心重，而是这女子出现的时间地点很难不引人怀疑——寻常百姓都知道此时未经允许私闯景山是要掉脑袋的，这女子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来这儿，目的必然不简单，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冲着皇帝来的。

　　“我听那女人的口音，不像是上京人……”顾南薇从未听过图兰语，自然分辨不出那女人来自何处。

　　听到她提起这件事，景策立刻警觉了起来。倘若那女子是大越之人，这件事还算不得十分凶险，可牵扯上图兰，这事便小不了。既然她还不知道那女人是图兰人，那便不要让她知道好了，如此一来她还能稍微安全一些。

　　于是景策立刻转移了话题：“那女子的身份我会调查清楚，不过，你为何会出现在此？不是要去见谢遇欢么，怎么会绕到桃林深处？这可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顾南薇一怔，没有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

　　下午夏夕说谢遇欢找她有事时，她的的确确是往桃林宴入口的方向走去的，只是没想到半路却遇见了梁青雅。她昨天刚刚落了水，染了风寒还未痊愈，今日却还是来了，路过她身边时，顾南薇本以为她还要刁难自己一番，却不成想她竟像是完全没看见自己似的，径直跑了过去，边跑还边喊着谢遇欢的名字。

　　于是她便以为谢遇欢被梁青雅纠缠的没了法子，往桃林深处躲去了，便追了上去，谁知追了不多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迷路了，而梁青雅也不见了踪影，再然后，她便听见了那羞人的动静，刚想躲开，却陷入了陷阱。

　　不过这一切她并不想说给景策听，毕竟她也说不清梁青雅究竟是有意害她还是无心而为，左右是她自己不小心，没必要与外人告状，于是顿了一顿，别扭道：“走错路了。”

　　“走错路？”景策当然不信。顾南薇自幼便方向感很好，还从未有过辨不清方向的时候。

　　“嗯……”

　　她偏过头去，眼神飘忽，这是她说谎时的表现，他一眼便能识破。不过既然她不想说，那便不说吧，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

　　只是想到这事极有可能与谢遇欢有关，景策心里还是不免有些不痛快，于是只好换了话题转移注意力。

　　“等下回了寺里，我先送你回房，然后再去找随行御医。你让夏夕烧盆热水备着，若是……”

　　“问出来了？”

　　前方不远处突然隐约传来一声男人低沉的问话，口音与那图兰女人一模一样。

　　景策脚步一顿，与怀中的顾南薇对视一眼，定在原地不敢再走动。

　　“那小和尚一问三不知，白白浪费我一晚上的时间。”是那个图兰女人。

　　“你不是用了紫藤粉么？他还是不肯说实话？”

　　“你当我那紫藤粉是什么仙丹不成？他若是知情，吸了紫藤粉肯定会说实话。可他不知情，就算把紫藤种子种在他肠子里，也问不出个结果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任务完不成，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亨奇，你用不着吓唬我，我还留了后手。不过刚刚我好像听见了些动静，不知是不是被人发现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逐渐靠近，景策不敢再逗留下去，可离开桃林的必经之路被那两人挡住，没有旁的法子，他只好一个闪身朝着桃林另一边走去。

　　“前方一棵老树下有个暗洞，我们先在里面躲上一会儿。你我迟迟不回去，谢遇欢定会命神武卫搜山，要不了多久就会找到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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