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有女待出嫁

　　他沉眸思忖片刻，轻声给韩仟说道：“韩姑娘，本官见你与小女年岁相当，也就以个长辈的身份与你叨唠几句。”

　　韩仟连忙向他施礼，恭敬道：“民女悉听教诲。”

　　“本官平日向来不喜与商贾结交，多数时候都是简单几句便打发离开。按理来说，姑娘既然与刘诚定好转赁之事，仅需向本官报备此事便可，但……”

　　林渊欲言又止，韩仟轻声追问：“林大人直言便是。”

　　他愤然地甩下衣袖，薄怒呵斥道：“但本官没料到刘诚如此下作，竟然想将手上的这堆烂摊子丢给一个初入京都的小姑娘。你可知，南市萧条，在从善坊上做买卖的，十有八九都在亏钱?”

　　韩仟心中默默为刘诚挽尊，这事属实是林渊错怪他了。

　　从头到尾，都是自己送上门的。

　　林渊又好心劝说：“姑娘既是准备在京都做生意，想来家中先辈也是留予了你些家财。但本官见姑娘穿着素雅，言谈之间并无骄纵姿态，可见姑娘也是醇厚之人，不愿随意挥霍家中银钱。”

　　今日这身打扮，是韩仟有心而为之。

　　一来是为了方便谈判时压价，二来则是想给林渊留个较好的印象。

　　现在听林渊主动提起，言辞之中又有关照之意，她本想抓住时机与林渊协商下租金的事情，却不料被对方后面的话杀了个措手不及。

　　“韩姑娘，你年岁尚小，又才到京都不久，尚无根基，亦无依靠。本官实在不忍姑娘你受奸邪之人欺骗，将银钱赔尽。所以本官权衡许久，决定南市这两处地儿，都不准备赁予你。”林渊斩钉截铁继续说道：“姑娘还是好生保管这些家财，适时择个夫婿出嫁，方为上策。”

　　“……”

　　嚯!

　　韩仟万万没料到，林渊竟然会变成自己租铺子的最大阻碍。

　　他居然会把送上门的钱，直接往外推。

　　这样的人，品性确实没话说，但是在生意场上往往是最让人头痛的人群之一。

　　韩仟深谙今日若拿不下铺面，后面再想进林府就难如登天。她不免思绪飞转，盘算起该怎么扭转林渊的心意。

　　很快，她便找到了答案：策划案中编撰的品牌故事。

　　她本没想过今日会用上这故事，但眼前这情况也只有将它放出。顺便还可以通过林渊听完故事后的反应，看看它到底能不能深入人心。

　　事不宜迟，韩仟起身朝林渊作揖拱手，施了个大礼，言辞恳切地说道：“林大人宅心仁厚，民女受益匪浅。”

　　林渊正准备让韩仟不必客气，却又听她说起：“但此事事关先父遗愿，还望林大人能够成全，以慰家父在天之灵。”

　　大宁极重孝道，但凡牵涉孝义之举，普遍容易赢得别人好感。

　　果然，林渊听了韩仟的话，关爱之意更显，让她好生坐下后，耐心问起：“姑娘且与本官说说令尊遗愿之事。”

　　韩仟垂首说道：“林大人，民女赁下那空置的大酒肆，是准备将其改做书铺经营，因其买卖方式与京都其他书铺有很大差别，所以会要许多雇工。而赁下客栈，并不是想双头赚钱，而只是将其用来存放书籍、货物，顺便给雇工以及寒门学子一个遮风挡雨的立足之地而已。”

　　林渊听完，满面疑惑。

　　在南市赁这么大个铺子居然只是为了卖书?哪怕是京都五大书坊，都不敢做出这等荒谬的举动。

　　这还不止，还要赁个客栈来存货住人?要知道，整个大宁就没有几个行当愿意给手下雇工提供住处。

　　还有她口中的寒门学子又与书铺、客栈有什么关系?

　　对方的话于林渊而言，每句话都能听得懂，但凑一堆后就实在令人费解。

　　韩仟瞧他脸色反复变换，知道自己已经铺陈到位。

　　于是她露出缅怀之色，侃侃谈起：“想来大人听完民女所言，也知晓这是门不怎么赚钱的营生，但是民女所做一切只是遵从先父遗愿罢了。”

　　不怎么赚钱?分明是赔钱好吧。

　　既是稍有家底的商贾，临终前多是将盈利的手段尽数告知后人，为什么这小姑娘听完遗愿，会铁了心去做亏本的买卖呀。

　　林渊心中疑惑更甚，问起：“令尊临终前到底交代了姑娘什么话?”

　　韩仟为了能声色并茂地讲述这个品牌故事，她眼上氲起薄雾，道：“父亲临终时将我唤至床前，直至离世，嘴里反复念着的都是杜少陵的千古名句。”

　　林渊追问：“是哪一句来着?”

　　韩仟垂眸答曰：“禀告大人。正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语毕，韩仟恰巧看见林渊端着茶碗的手抖了三抖。

　　安静些许时刻，林渊才屏声问起：“令尊一介商贾，为何会有这等情怀?”

　　韩仟微微抬头，细声娓娓道来：“先父自幼便嗜书如命，但因家中贫寒，并无多余银钱买书以观，于是每日做完家中农务，便会来回十里去旁县的藏书大户家中借书观阅，无论三伏九寒，从未有过中断。”

　　她边说着，边观察着林渊的表情，见对方听得仔细，逐渐抛出了故事核心：

　　父亲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县里下起大雪，家中长辈都劝他别再前去那藏书大户家中，但父亲向来坚韧，做事从肯不轻言放弃，不顾众人反对，依然扛着风雪出发。

　　穷冬烈风最伤贫苦之人，父亲本就衣物单薄，出门不多时，便浑身上下多处皲裂，手足寒僵，竟直接冻在了半途中，举步难行，险些就此命丧。

　　好在有心善之人路过，见父亲冻住，急忙唤人将他抬入房中，用布衾拥覆全身，又烧热水盥洗。反复几次，方才把父亲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随后那好心路人将父亲送回家中，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长辈。

　　家中长辈知晓前因后果之后，均是气得火冒三丈，将病床上的父亲一通大骂。

　　此事亦在领里乡亲之间传开，众人皆嗤笑父亲痴傻。

　　因为大家皆知，若想走上科举之路，不是光靠遍观群书便能实现，更多的还得依靠德高望重的先生授业解惑，像他那样痴看书而不作文，绝无可能考取功名，与其浪费精力看书，不如安心于土地农事之上。

　　而父亲并未将这些嘲笑、阻拦之言语放在心上，因为他深知，观书并一定要为科举之事，他之所以嗜书如命，只是为了——

　　借书之言，观世之事。

　　父亲虽出身贫寒，但从未想过终生困于一隅，管中窥豹。于是等身体稍微恢复之后，便又同往日一般，孜孜不倦地去往藏书之家。

　　或许正因父亲这份坚韧，前面又开卷明智，他对商贾之事颇为熟络，一朝抓住机会，父亲毅然决然就离乡做起买卖。走南闯北多年，自然也积累了些家财。

　　父亲发迹之后，一直想从事书业，不图赚取银钱，只愿天下喜好读书之人，皆有书可观，不想再有寒门学子会因为观书之事，担性命之忧。

　　奈何父亲正想着手置办书铺，却突然身体抱恙，撒手人寰，唯留满腔遗憾与嘴里那句反复念叨的遗言。

　　……

　　好了，品牌故事就此完结。

　　韩仟“轻拭眼泪”，偷偷打量起林渊的表情。

　　打从韩仟将书生文人划为主要的公关对象，又确定要开设书铺之后，她便费尽心思想撰写出一个深入人心的品牌故事。

　　前后写下七个不同种类的故事，没有一篇让她满意。

　　最后，她不停回忆着脑海中的名篇佳作，终是从明朝“开国文臣之首”宋濂所著的《送东阳马生序》中寻找到了灵感。

　　当时为了撰写这个故事，韩仟还特意询问了柳氏，再三确定大宁历史上没有出现过宋濂其人以及他这篇文章之后，才以此名篇为基础做了重新构建。

　　这个故事里所有的环节，都是为书生群体量身打造。

　　显然，韩仟这个故事，于古代文人而言非常有杀伤力。否则也不至于让堂堂翰林院侍读闻听之后，呆滞许久，眼眶渐红。

　　韩仟见他许久没有回过神来，轻轻咳嗽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

　　林渊拉回神识，连忙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掩盖好自己的失态，声音中略带沙哑地叹道：“令尊大义，天下鲜有，终其一生尽显儒商之风范，堪称当代商贾之楷模。”

　　听到对方这样的评价，韩仟在心中欢呼雀跃：既然能得到林渊的肯定，说明这个故事于当代大多数读书人而言，都是能行得通的。

　　显然，这个品牌故事能帮她把书铺的形象拔高一大截。

　　她心中虽然在旗鼓宣天，但面上却是平静，“民女谨记先父遗愿，时刻未曾忘记。从山林野地行至京都，只为好好置办一家书铺，实现先父那句‘愿喜好读书之人，皆有书可观’。”

　　“令尊仁厚，姑娘孝义，属实令人动容，然……”林渊言语缓慢，惋惜之意明显，轻声问道：“令尊的遗愿要想实现，又谈何容易。姑娘到底做的是什么打算？且与本官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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