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一道白光割破长空，伴着远天迤逦而来的滚滚闷雷，下雨了。
　　水溶猛地睁开双眼，薄汗湿透了重衣。耳边传来叩窗的声音：“王爷，冯大人回来了。”他闭上眼，微微镇定了一刻，有几分冷淡地道：“让他在前堂候着。”
　　黛玉本就睡得不实，见他起来，也忙支起身子：“这么晚了还出去？”
　　“一点小事，你这些日子睡得不好，早点歇着。”水溶按住她的肩头，起身掀开床帐，疾步走了出去。帐中只留下黛玉独个呆坐着，过了好一阵，才将蜡烛吹熄。
　　水溶更衣出来，与侍从一起到了议事的前厅里，只见地上齐刷刷跪了一排人，为首的就是冯紫英。许是走的太急，发青的面孔上血还没擦净，污了大半个脸，被雨水一淋，好似地狱归来的修罗。
　　水溶见状不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冯紫英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来，犹豫再三，才断断续续的道出原委。
　　“跑了？”不等他气喘吁吁的报完，水溶勃然大怒，在他身边来回踱了两步，回头道：“走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谨慎着点，小心提防着点，莫凭着一时逞强，鲁莽行事，坏了大计！你们倒好，各个都有主意，独把我的话当了耳旁风。如今撂下这个烂摊子，谁来收拾？”
　　一席话下来，冯紫英已经涨红了脸，哑着声音说：“属下鲁莽，请王爷治臣死罪。”
　　水溶蹲下身去，盯着他的眼睛，唇边绽出一个清冽冽的冷笑：“来日此事传出去，本王都自身难保了，拿什么治你的罪？”
　　他一改常态，语气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尖锐，众人看着都有点害怕。韩琦怕这话太重，只恐冯紫英受不起，便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劝：“这事情说来，也不能全怪冯大哥，我们算准了日子，以为他家摆满月酒人都在，没想到那两个娘们儿运气好，竟然把她们给漏了……”
　　“蠢货！”水溶打断了他，“本王念你们随我多年，才极是信你们，结果如何？三番五次的让本王失望！”
　　“对，我们是蠢。”冯紫英缓缓站了起来，气息粗重，好象在苦笑，“我们跟随王爷多年，忠心不二，豁出命去都不及一个女人在你心目中的份量。王爷这般厚此薄彼，都不怕寒了弟兄们的心？”
　　韩琦赶忙擎住他一只胳臂，不让他再说下去。但冯紫英却象没反应般，不紧不慢地道：“王爷可知道，那些人在背地里是怎么看你的？他们说你英雄志短，让那个姓林的女子冲昏了头。为了这样区区一个贱妾，不惜毁了自己多年的清名，真正蠢得人不是我们，而是你！”
　　“冯大哥！”韩琦一把捂住他的嘴，厉声喝道，“你喝多了？怎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我没醉！”冯紫英提高了声音，语气激昂了起来，“我们算什么东西，你问问他，眼里可还有我们这帮兄弟？玉涵为他忍辱偷生这些年，换来了什么？连他身边人都尚且如此，焉知我们将来不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众人唯恐他再受刺激，赶紧一起将他架住，冯紫英探出头来，艰难生涩地说：“王爷，一错岂可再错，你还要害死多少人才算甘心？”
　　在这一通毫不留情的指责下，水溶苍白镇定，面上没有丝毫的动容。他慢慢抬起脸来，漆黑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种近乎于死的宁静。
　　为什么还会生气？难道他们说的，不全就是事实吗？如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铸成的错，还有什么面目再去责怪别人？
　　“对，这一切终究是我的过错，并不怪你们。”水溶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烛光中紧蹙眉头，无力的挥了挥手，“都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众人从他身边一个个都走了出去，随着脚步声渐远，房中的气息愈来愈安静，恍惚是夜里空旷的荒野，那些无预兆的孤独感，一浪接一浪地袭来。
　　他蠕动着嘴唇，不知道要说什么，有多少人是为了他而死，有多少人死了他连名字都不知道。在这条路上，他曾披荆斩棘，刀锋所向，光寒铁甲，以运筹为经，以韬略为纬，二十五年里纵横捭阖，从来没有失算过。
　　可是现在，一个女子就成了他最大的心魔，最大的孽障。
　　暴雨滂沱，一声惊雷挟着电光劈下，照亮了水溶乌沉沉的眸子。他坐在那里，暗夜中怔怔发着呆，任寒风一直侵进身体。不知何时门外立了个人影，长发披散，通身缟素如雪，晃动的烛火在她面孔上明灭不定。
　　“你要杀了她？”黛玉在门口停了一瞬，就款款走了进来。水溶看着她，面色淡漠如常：“没错。”黛玉在他面前停下来，不解道：“为什么？她哪里得罪了你？”
　　水溶将脸别过去，沉声道：“薛氏知道的太多了。”
　　黛玉脚下一软，踉跄着退开几步，不敢置信地道：“我知道的比她还多，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
　　水溶霍然站起身来，冷冷盯着她：“你根本不明白，宝玉的下落一旦让人捅出去，别说是她，就连本王也要万劫不复。”
　　闷雷滚滚而过，黛玉只觉呼吸□□，心中如罹电殛，她艰难地开口道：“可那是宝玉的妻儿，你既要杀了他们，当初又何必多此一举？”
　　水溶蓦然笑了笑，顷刻间又隐去所有笑意：“你这是在怨我了？不妨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本王才懒得蹚贾家这滩浑水！事到如今，连你都来指责我了，当初是谁三求四告的让我去救他？又是谁不惜以自己做抵偿，换了他一条命？”
　　黛玉如何禁得住这话，略微一呆，失声道：“你无耻！”水溶却是步步紧逼，攥住她的胳膊道：“本王把你从廷尉手中弄出来，锦衣玉食供着你，你想生气就生气，想甩脸子就甩脸子，这府里的正经王妃都低你一等。你到底仗着什么，让本王这样迁就你？”
　　黛玉听他这话分明有怨气，情急之下甩开他的手，赌气道：“我没让你救！当日从贾府出来，我并不愿意，是你一心逼着他们写了契书。如今木已成舟，没有名分我也认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水溶抡起手来，那一巴掌却迟迟落不下去，看着她脸上还挂着眼泪，心中似有冰与炭错综填堵。他点点头，指着外面的门廊道：“你刚才都听见了，他们说什么？本王为了你，不惜自毁前程，到头来反落得一肚子埋怨。早知今日，本王就该成全了你，让你和他死在一处，也好过心不甘情不愿的留在这里！”
　　黛玉已经气白了脸，哽咽着道：“我有什么好，值得王爷连前程都不要？说什么辞官归隐，原来心里最在乎的还是权势地位，你既这样想，还何必做出那些清高姿态来哄我？”
　　水溶忍不住大笑道：“我在乎权势？我连自己的命都不顾，在这里拼死拼活是为了谁，你难道不知道？也罢，都是本王作茧自缚，又怨得了谁。”
　　黛玉看着他面上爱恨纠葛，一双隽秀狭长的眸子微微合着，似有黯然神伤之意，就低声道：“王爷不必为难，该走时我自然会走。但宝钗姐是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又于我有恩，你要是敢杀他们母子，我也断不会再活着！”
　　电光映着她孱弱的身躯，苍白的脸上爬满了泪，她一步一后退，眼里悲恸的神色愈来愈重，就连他们之间的距离，都似乎更加遥远。等水溶回过神来，身边空荡荡的，已早没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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