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入深秋后，朝中的战况越来越紧，水溶也不敢怠慢，不是留宿宫中，就是在书房里连夜写折子。果然如他所料，暹罗的大军有十万之多，车马楼船，络绎不绝。眼看着贼军要溯江而上，就要攻破木邦城寨，城中军民恐慌，战报如雪片一般吹进京城。
　　木邦历来是兵家必争的锁钥咽喉之地，水溶跟皇帝商议，先给边境几个小国各去一封密函，命他们出兵驰援，拖住暹罗的前锋。等镇国公牛继宗率领十五万大军赶到，先在湄河交战，又攻南掌，最后与将军冯唐在河内汇合，一举拿下失地，焚毁敌军舰船数百艘。
　　捷报传到府中，水溶正在书房练字，斥候将蜡丸呈上，他捏开一看，里面是牛继宗亲笔所写的密信。细细读了，才知道这一仗虽然险胜，却也折损不少精兵。
　　他想了想，不禁皱眉道：“真腊不是派了兵吗，怎么还死了这么多人？”
　　斥候垂下头道：“回王爷，抚远将军说，咱们营里有内奸，在湄河中了埋伏，一次就折损了三万人。后来有人染了当地的毒瘴，又传染了一大片，加上交战时死伤践踏，算下来足足有六七万。”
　　水溶将疑问存在心里，转手把密信搁在灯上烧了，才对他道：“干得好，下去领赏吧。”斥候向他拱手一揖，转身退了出去。
　　不过半日，胜仗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眼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歌舞升平。
　　累了两个月，水溶也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从书房出来，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就见远处的山崖亭子里，有两个人在下棋，他心情正好，便不觉走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亭里下棋的是黛玉和紫鹃，主仆二人一见他，都有些吃惊。“王爷。”紫鹃唤了一声，偷偷去顿黛玉的衣角。水溶忙止住她：“夫人身子不方便，就不必拘礼了。”
　　黛玉已有四个月身孕，好在她人生得瘦，倒不怎么显腰身。这时仍是身形柔弱，体态窈窕，松挽的乌鬓上没有任何簪饰，交衽里露出一截白皙的长颈，显得素净异常。
　　自从上次吵架，黛玉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他，此刻乍然碰见，不免有些怯怯的。水溶心里也有点后悔，总是抽不出机会见她，于是走上前去，扶住她道：“这石凳子凉，当心着了风寒，我送你回去吧。”
　　黛玉摇了摇头，道：“天天闷在屋里，快闷出病来了，我不想回去。”
　　水溶就顺着她的话说：“好，那陪你走走。”旁边的紫鹃见状忙道：“姑娘，早晨煎的药还在炉子上，我先回去了。”
　　看着她一溜烟跑远，水溶笑道：“你这个丫鬟倒是鬼机灵。”黛玉也不由跟着一笑：“她呀，从来都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
　　水溶握着她的手腕，觉得又细瘦了不少，便温言道：“最近还吃不下饭吗？”黛玉微微点头：”倒是不想吐了，就是没什么胃口。”
　　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顺着曲折小桥慢慢往前走着，过了障景的屏山，波光湖影直入眼帘，斜阳透过叶梢零星漏下来，落下一路斑驳痕迹。
　　听着鸟啭莺啼，眼前秋光旖旎，不知不觉走到那天分别的游廊，故地重游，两人心里都有些怅然。水溶忽然转过头来，深深看着她：“你那天说的是真心话么？”
　　黛玉不觉紧张，忙道：“什么真话假话？”
　　水溶叹息一声，道：“真假都无妨，反正在你心里，我永远抵不上他。”
　　黛玉只觉如鲠在喉，半晌才道：“王爷为什么总跟他比？难道我从此将他抛脑后，做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你心里才满意？你们男子尚且有故国之思，我为什么不能有旧人之义？”
　　水溶望着她沃雪般的侧脸，自有一股倔强清冷，忽想到宝玉那年带来的《药师经》，她的字迹也是这样峻冽有致，心下不由恍然，自己喜欢的不正是这份倔强？原来人陷得深了，竟是这般痴傻，连自己的生死都可以弃之不顾，如万浪决堤的洪水，一旦倾了，就再没有转旋的余地。
　　想到此处，他神色宁淡，眼里的伤痛渐渐柔了下去，闷声道：“情出自愿，事过无悔。不管救你还是救他，都是我心甘情愿，便是将来有什么不测，本王都绝不后悔。可说到底，我才是这辈子要和你共赴此生的人，你只需记住这一点，本王就知足了。”
　　黛玉不由大震，一时百味杂陈，纷纷袭上心来。她转过身去，眼眸里仿佛有盈光涌动：“你知道，我从小便没了爹娘，在这世上也只有那么几个亲人。舅父舅母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他们阖家遭难，我既无力搭救，也没勇气陪他们去死，若连这一点恩情都忘了，那还算是人吗？”
　　水溶听了，心中不胜唏嘘，不自觉舒了口气。只听黛玉幽幽的声音道：“王爷放心，这些日子我早想通了。宝玉是我的兄长，名分已定，不容更改，就算他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也终究是回不去了。”
　　水溶沉默了一下，轻轻拥她入怀，千言万语再不能出口。黛玉将脸偎依过去，埋在他肩膀上不语，两人抱慰了一阵，就听水溶低声道：“情之所衷，本就发乎自然，只有缘深缘浅，何论对错之有？你天性善良，不愿意辜负本心，就算心里记挂着他，那也是应该的。只是人死如灯灭，情灭如人死，既然宝玉已经出家，你也要放开手，去找自己的出路。”
　　黛玉任由他抱着，一闭上眼，往事就在心头颠颠倒倒。想起那年闹别扭，宝玉上门来赔罪，她故意说：“我要回家去。”宝玉笑嘻嘻的凑上来：“那我跟你去。”她气急了道：“我死了呢？”宝玉脱口而出道：“我出家做和尚去！”往事历历在目，却成了梦幻泡影，她其实知道，那个梦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碎了。
　　秋风瑟瑟，吹得两人的衣裾在风里微浪似的轻摆。水溶静默一会儿，抱紧她道：“还记得吗？那年咱们第一次见面，不知怎么走错了路，就遇上了你，还把我误认成戏子。那夜的风真大，你穿着月白衫子，那么干净，就像枝头初绽的梅花儿，多看一眼，都觉得弄脏了你。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什么叫情非得已。我拉不下脸去求贾政，也知道你对我全无心意，只能憋到心里，夜夜都睡不安生……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究竟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像这样处处费心，百般讨好一个人，是不是很荒唐？我曾以为当了这个王爷，便是千好万好，可现在慢慢想来，牟利之争算得了什么，功高盖世又能如何？若是不能跟你在一起，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敲在黛玉心上，她默然听着，心中一酸，喃喃道：“王爷，你……你这又是何苦？”
　　水溶低下头来，嘴唇触到她的脸颊，感到一阵湿滑，竟是潸然泪下。他吻着她脸上的泪，低声道：“本王的心思，不求人懂，也不想叫人懂。只求你能留下来，永远别离开我。”
　　一直以来，他都在逃避，在错过，苟活在那片阴影下，背负着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双手不曾沾血，却在翻云覆雨之间，取了多少无辜性命。
　　那年冬夜，他亲自将那杯毒酒送到东宫，眼看着太子跪地哀求，头撞在金砖上，一下一下都磕出了血，亦是无动于衷。元妃受戮之夜，披头散发，口中生生嘶喊着，是他害了她，这份狠的心肠，来日不得好死！
　　与蒋玉涵多年情分，一步步不着痕迹的引诱，看他落入罟网中，化作他庙堂博弈巅，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他说的对，那些床笫间的温存，不过是哄着他骗着他，目的达到了，再一脚踹得远远的。他从不曾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只是敷衍应付，因为那颗心早已经风尘肮脏的，连自己都不忍去看。
　　初入太学那年，他在授业恩师面前，指天为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於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於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於朴……
　　可是如今，他守不住黑白，也学不会荣辱，连最想要的清静，也是奢念。一生，眼看就是这样。曾以为，此生势必沉浸在这潭死水里，永无出头之日，料不到，命运就在某个瞬间，陡然转了弯。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是心狠，却非无情。上天让他遇到了她，这辈子最想要的人，所以他倾其手段，不惜自折福寿，也要不顾一切留住她。这份情，纵然苦至此，却悔不得。
　　他听见发自心底冷冷的笑，真是，一场孽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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