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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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卅肆


      自从“郑茶案”事发后,皇帝对忠顺王一党果然起了疑心,可碍着宗室的情面,又不好详查,只能处置了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和几个管事的太监。赵堂虽然心里清楚,到底不敢将实情捅出来,索性装傻充愣,不敢再插手此事。
      忠顺王被稀里糊涂摆了一道,却不明所以,只觉皇帝对他日渐疏远,不像以前那么倚重了。他自然也不傻,凭着多年沉浮宦海的经验,亦察觉出这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奈何一时半会儿找不出破绽。
      皇帝既然起疑,就对他生了三分戒心,便将目光移到了太液湖的工程上。忠顺王曾借着给太后献寿的由头,力荐扩建湖基,朝廷就拨给他八十万两银子来主持此事。谁知不到两月就空了,又要走五十万两。
      因为前线战事吃紧,朝廷也有些吃不消,便下令停工。等到暹罗之战大胜,牛继宗等人班师回朝,缴获了大量辎重货物、兵械、珍宝,皇帝才终于松了口气,回头翻查户部的账本。
      一连查了三天,竟然真查出些马脚。他将账目摔在御案上,气得一屁股坐了下去:“赵堂,把谭荣给朕找来,朕要好好问他!”
      赵堂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色,在他耳边提醒道:“陛下,三更天了,明儿宣他入宫也来得及。”说着将账本拾起来,等看清了朱批上的字,不由大吃一惊,“这……”
      皇帝的脸比夜色还沉,皱着眉头道:“你好生看看,贾家三代国公,除了房契田产,居然只剩下几箱子当票,连区区五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赵堂思索了片刻,接口道:“奴才听说,贾家后来入不敷出,确实生计艰难。元妃娘娘生前跟奴才抱怨,说宫里的几个太监,时常去他们家打秋风,贾政也不敢怠慢,连女眷们的首饰都典当了。”
      “哦,还有这种事?”皇帝听完,凝神想了许久。“可朕琢磨着,贾政升了工部员外郎,又去江西督运粮道,管漕运,总不至于连这点银子都拿不出。这背后,必有朕不知道的缘故。”
      赵堂愣了愣,将账本拿过来,又细细看了一遍,霍然道:“陛下,您看这账目上说‘两箱房契、地契又一箱借票’,要是家产真典当出去,房契和地契应该押在当铺里,怎么还在家里存着?”
      皇帝反应过来,不由大惊:“你是说,贾政早料到抄家,便把私产都转移了出去?”
      赵堂道:“回陛下,以贾政那样懦弱的性子,怕是没胆量隐匿家产,这其中想必有人做了手脚。”
      一句话不啻惊雷,皇帝心念飞转,点点头道;“忠顺王既然要给贾氏定‘重利盘剥’之罪,他应该多少知道些内情,否则这个‘利’字从何说起?”
      赵堂笑道:“正是因为他知道,陛下才不可以问,谭荣身为户部尚书,一直经手此事,心里恐怕更明白。”
      “那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赵堂将声音压低了几分:“依奴才之见,陛下唯有召集九卿,下令重审贾氏一案,谁在中间蹚了浑水,谁在浑水中摸了鱼,自然就查出来了。”
      皇帝沉思许久,方徐徐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午后日头正盛,光阴从树缝间细碎地筛了下来,映着半池残荷,无数枯叶连绵起伏,贯穿成一片重重涌动的墨海。
      “都快立冬了,天儿还热成这样。”韩琦从怀里掏出手巾,擦了把额上的汗。身旁的冯紫英故作嗓子不舒服,咳了两声,底下顺手顿了顿他的衣角。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吞吞吐吐的。”水溶转过身来,眼中并没有苛责的神色,只是等着他们开口。
      冯紫英为难地道:“是这样,贾家的案子,前几天刑部又翻了。原先的秋审,改成了朝审,再来回拖下去,只怕会夜长梦多。”
      水溶微微蹙起眉头,若有所思道,“不是早就结案了吗?贾赦、贾政都已流放,宝玉在名录上也是个死人,这铁板钉钉的案子,还怎么翻?难道是那个周纶,又耍什么花样?”
      “怕不是他,定案的文书都已批下来,就是他想翻,也没那么大胆量。这后头必有人指使,施了重压,他吃不消,才上奏九卿会审。”
      韩琦也点头附和:“是呀,这事儿我在营里也听说了,闹得风头挺大。”
      水溶怔了一下:“不是早就打点好了,刑部、大理寺且不说,连都察院都吃了银票,怎么能说翻就翻?”
      冯紫英道:“他们吃了现银不假,万一有人给的更多,难保不会变卦。王爷想想,前阵子为‘郑茶案”的事,差点闹翻了天,皇上念在忠顺王是三朝元老,才没有追查。此事皆是因王爷而起,只怕他们借此机会,挟私报复!”
      韩琦也道:“还有太液湖的工程,原本是忠顺王揽下来的,王爷既然力言不让扩建,那不是断了他的财路,这一来二往,他哪有不嫉恨的……”
      水溶摇了头说:“罢了,本王知道了。河工历来是笔大开销,南边军费都不够,哪有闲钱供他们漫天要价。这个老狐狸,胃口太贪,断了他的财路也不亏。只是‘郑茶案’上,确实怪本王失察,这步棋到底走错了。”
      冯紫英道:“那,还有没有补救的法子?”
      水溶不做声,一时连秋蛰都骤然停了下来,安安静静,什么喧嚣也没有。他盯着池面上临风起伏的残荷,神思怅然:“要说补救,也不是没有办法。贾政等人是朝廷命官,犯下的都是明账,倒不用怕复审。只有宝玉,一旦让人知道他还活着,恐怕连本王也要牵连进去。”
      韩琦一听便慌了神:“要是真闹到皇上那儿,‘私放国囚’可是大罪!”
      “你们想想,现如今,知道宝玉下落的,还有几个人?”
      不妨他突然问这个,冯紫英沉吟片刻,和韩琦对望了一眼:“除了我们,就剩下柳湘莲和贾芸、倪二,王爷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吧?”
      水溶揉揉眉心,道:“柳二郎萍踪不定,必然不会乱说。可是贾芸、倪二都是市井上的人物,万一被刑部追查下来,就怕熬不过那一关。”他陡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忽然神色俱厉,“本王的意思,你们可明白?”
      冯、韩二人一惊,顿时了悟过来,就如兜头倾了桶雪水,说不出的寒意侵人。冯紫英迟疑道:“那倪二是出了名的酒鬼,哪天酒劲上来,保不准会胡言乱语。只是贾芸为人颇滑头,又开了几间铺子,三街六巷都知道他,做起来,不是太容易……”
      水溶瞟了他一眼,反而笑道:“怕什么,往常比这难万倍的事情,你做起来都不手软,这会儿倒菩萨心肠起来了。”
      冯紫英被他说得有些愧意,嘴唇动了动,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水溶落了笑,淡淡道:“眼下这个时候,若是狱神庙事发,咱们才真正让人拿住了七寸。”
      那两人相互张惶地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了决断。韩琦性子急躁,脱口就道:“我只是不懂,王爷既然明知是错,当初又何苦要下这烂泥潭。污了自己的清名不算,还要赔上多少人的性命,你到底求什么?”
      水溶决然打断他:“别问了,本王自有道理!你们去办吧,一定记着,要做干净。”
      水溶心里存了事情,连着几夜都难以入眠。这天晚上在萼绿馆,毫不容易有了倦意,就不知不觉睡着了。黛玉看他眉尖微微蹙着,似乎梦到什么烦恼,就盯着那张脸看了一阵。他的睡相很好,鼻息浅的几乎听不见,几绺发丝被汗濡湿了,紧贴着薄而抿的唇角,勾勒出刀削斧刻的轮廓,应着此刻如许的月光,投下淡淡朦胧。
      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案前,刚想吹灭台上的蜡烛,水溶就猛然惊醒过来,冷汗湿透重衣。
      “王爷梦见什么了?瞧这一头的汗。”黛玉掏出帕子,替他沾了沾额角。水溶闭上眼,微微镇定了一刻,才开口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他起身掀开床帐,黛玉以为他要取什么东西,就向外间厢房唤道:“紫鹃,进来!“
      水溶忙止住她:“不用,我喝口水就好。”说着披衣下榻,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仰头饮尽,茶水顺着喉咙浸入肺腑,胸口那种沉闷压抑的感觉才消失不少。
      他又返了回去,重新坐到床上,黛玉不由自主向里面挪了挪。水溶一把擒住她的胳膊,拉回来道:“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吃了你?“
      黛玉暗自嘟哝了一句,声如蚊蚋。水溶只觉得好笑,摇头道:“你要是不懂为妻之道,就向人家学学,总这样别扭怎么行。”
      黛玉瞥他一眼,道:“我本来就不是妻,嫌我不好,你还来做什么?”
      看着她这副娇憨模样,哪还有平日不食人间烟火的影子,水溶不由一乐,连日来的苦闷也一扫而空。伸手将她拥入怀中,鼻尖擦过她的头顶,闻着那股淡淡发香,忽然间就觉得心满意足。
      “刚才……你究竟梦见什么了?”黛玉试探着问。水溶沉默了须臾,闷声道:“我梦见皇上下了一道旨,把我也流放到边疆了。”怀中的身子果然僵了僵,只听黛玉轻声道:“都说梦是反的,王爷别吓唬自己。”
      水溶盯着床顶的素缯幔帐,幽幽道:“如果是真的呢?你跟不跟我走?”黛玉伏在他胸口,听着那胸腔里清楚的心跳声,道:“自然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这天下虽大,是早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他顿了顿,抬手拨开她额间的发丝,又低声问:“那如果我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静王,只单单是个没有品阶的小官儿,甚至是一介白衣,你还愿意吗?”
      黛玉觉出他话语间的颓唐,心中颇有几分忐忑,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王爷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好歹也是兰台大夫之女,总知道‘信义’二字怎么写,那些功名利禄如浮云,我何尝真的在乎过?”
      水溶心中一震,只见她目光莹然,坦荡如斯,分毫不见方才的扭捏之态,不由笑道:“我哪里敢质疑夫人的品行,只是怕将来委屈了你。”
      黛玉沉默了一下,就低声道:“我在乎的哪是这些东西?我在乎的……是我的心。”水溶将她又搂紧了几分:“那你心里,可有本王吗?”
      她埋头在他怀里许久,咬着嘴唇却不肯再出声。
      夜里晚风浮动,连呼吸都是匀静的。两人躺了许久都不说话,月光穿窗入户,照在牙青色的床帐上。水溶低下头来,灼热的唇落在她颊边、耳后,越吻越下,然后在她纤细的脖颈处游走,手指也向下摸索着,轻轻拉开了前襟。黛玉微喘起来,光洁的额角不断浸出汗,分明抗拒不了这份温存撩拨。
      水溶久未与她同房,此时有些把持不住,直到将她压倒在枕上宛转相就,黛玉才清醒过来,拦住他的手道:“别……大夫说会伤着孩子。”
      他真的停下来,在她鼻尖轻轻一啄,道:“好。”烛火照耀之下,他的面孔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柔和,不像白天带着永不消融的冰霜。黛玉心中一动,借着如许的月色,在他耳边轻声说:“王爷,我想到寺里去上香,行吗?”
      水溶有些意外道:“怎么想起来这个,你在害怕吗?别怕,有我陪着你,什么事都不会有,你只管安心将养就是了。”
      黛玉摇头道:“可我总觉着不踏实。”水溶握住她的手,温言道:“其实所谓神佛,不过是泥胎所铸,天下这么多人,哪里能照顾的过来?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改天去潭积寺一趟,磕个头,也算尽到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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