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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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卅贰


      等赵堂走后,已经天光放晴,小厮京儿过来传话,说:“太妃请王爷去前堂用饭,几位夫人都在那边儿等着。”
      水溶点头道:“知道了,本王随后就来。”前堂离得不远,穿过十曲九折的抄手游廊,就是正厅”濯缨堂“,取《孟子.离娄》篇的典故,堂前有两株上百年的甘棠树,如今早已枝叶繁茂,亭亭如盖。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阵笑声,屏风后面,隐隐约约坐着几个人。见他进来,太妃笑道:”来了,来了,人可算到齐了。”
      水溶拣了个位置坐下,罗氏早已命人给他添上碗筷,关切地道:“王爷今天气色好多了,前儿下朝回来,脸白的吓人。”
      “没什么,是天太热了,受了点暑气。”水溶怕她们起疑心,随意应付了两句。那天从皇宫出来,他一路上强撑着身子,等回到家时,已是满头冷汗。这次虽然是提前算计好的,亦免不了损些内伤,回到府邸,先洗漱更衣,又按照御医的叮嘱,服了半碗化解乌头毒的蜂蜜浆,才勉强打起精神。
      黛玉拿余光细细打量他,见他面容憔悴,唇色有些发白,显然不是中暑那么简单。就听太妃忧心道:“溶儿,最近可是太累了?我听人说,南边又要打仗,皇上为了凑银子,连给太后修的园子都停了。”
      水溶笑了笑,面上露出一丝不以为意:“不但园子要停,太液池的工程也要停。如今烽火遍地,哪里还有闲钱去讨太后高兴。”
      罗氏在旁插话道:“可朝廷几次出兵,都吃了败仗,那年跟安南国交战,战败了还能议和。眼下要是再败了,谁还愿意让自家女儿去和亲?”
      黛玉听她提及和亲的探春,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颤,险些握不住。却见水溶向这边瞟了一眼,贴心地夹了块鹅油春卷,放到她碗里。
      “颦儿,贾府和亲的姑娘是你什么人?”
      黛玉淡淡答道:“回太夫人,那是我表妹探春。”
      太妃面带忧容的点头:“哎,一个小姑娘无亲无故的,被送到那么远的蛮荒之地,语言又不通,真是可怜啊。”
      黛玉却是镇定的很,低声道:“与其留在这里抄家被卖,倒不如去关外和亲。探春妹妹一向心胸豁达,是个想得开的人,这结局对她未尝不是好事。”
      罗氏叹了口气:“林妹妹这话在理,前日我和畹云回家省亲,路过城南一家香料铺子,正想进去买些冰片麝香,你们猜遇见谁了?我竟然看见姑薛娘挎着篮子在街边卖花,怀里还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有几个地痞围着她,动手动脚的,嘴里还不三不四地说些浑话。听说她本来被卖去做使唤婆子,后来让人赎了出来,想必宝玉这一死,她也生计艰难,只能抛头露面的去卖花。堂堂大家闺秀,沦落到这个地步,还不如去关外和亲呢。”
      只听“哐”的一声,黛玉手持的青瓷碗已落在地上砸的粉碎。众人俱是一惊,她却用帕子紧紧捂住嘴唇,起身跑了出去。太妃见她神色异样,就对水溶道:“溶儿,你快去瞧瞧。”
      水溶应声追出去,穿过几道游廊,就见黛玉俯身趴在凭栏上,正撕心裂肺地干呕,然后胃里并没有什么,呕了半天,也只有些清涎。水溶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等了一阵,黛玉才转过身来,整个人汗出如浆,脸色煞白如纸。
      不等他开口,她羸弱的声音就道:“我有身孕了……”
      水溶只觉脑中一空,看着她有些发懵,仿佛有雷轰然击在耳畔,周围的蝉声蛰鸣都像隔在天外,飘忽不定。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一时喜不自胜,忙上前握住黛玉的手,道:“颦儿,你有身孕了!几个月了?我这就叫吴太医来,给你开些温补的方子,你想吃什么……”
      黛玉木无表情的推开他,缓缓道:“王爷,你刚才也听见了,宝钗姐沦为卖花女,湘云妹妹被卖为官妓,至今还在秦淮河的花船上生死未卜,探春妹妹远在蛮夷之地,哪天一开战,说不定就先拿她祭旗!我的亲人死的死,散的散,你却要我在这府中锦衣玉食,心安理得的当少奶奶,你说,我怎么当的下去?”
      水溶知道贾家人的下落始终是她的心病,长久以来总不能释怀。只是看她情绪激烈,生怕龃龉之下有任何闪失,忙退开数步,道:“颦儿,你别这样,不论如何,你已经是北府的人,这里才是你的家。既然跟了我就是一生一世,从前种种,都只当过眼云烟吧。”
      黛玉听见“过眼云烟”四个字,呆呆跌坐原地,眼泪潸然而下,摇了摇头道:“我忘不了,我如何忘得了?”
      水溶看着她,嘴角忽然漾开一抹凉薄的笑意,刹那开口道:“你真正忘不掉的人,是宝玉吧?”
      黛玉听他出言刻薄,于是转过脸道:“我本来心里就有他,你生气也没用,我就是忘不了他。”
      水溶双目凝视她片刻,笑了笑,才一字一顿地道:“本王不管你心里还有谁,你最好待在府里,老老实实把孩子生下来。否则,我能把他救出来,也有的是办法把他弄回去!”
      黛玉有孕的消息很快就在府中散开了,起初太妃还有些不信,私下问吴太医:“林丫头那身子骨能承受得住么?别是断错了。”
      吴太医领会了她的意思,连连道:“千真万确是喜脉,脉象圆滑如珠,搏指有力,胎气鼓动,错不了的。”太妃听了这话,心才放到肚子里,转头去看水溶,见他亦是面带笑容,只是神色间似乎萦着一股淡淡的悒郁。
      吴太医临走前留了上好的养胎方子,又叮嘱了前三个月胎气不稳,不能行房,要格外注意。水溶于是暗自记下,一连半月,都宿在罗氏房中。
      修养的日子虽清简,倒也不生波澜。朝中依然是不太平,听说皇帝无缘无故停了太液池的工程,并且命工部督造军器,启用镇国公牛继宗,封为抚远大将军,与老将冯唐一起南征暹罗。
      淋漓秋雨敲窗,水溶挂念前线的战况,不由拥被坐起,睡在他身旁的罗氏顿时惊醒,忙问道:“王爷要什么?”
      他摇头道:“夫人稍安,我起身走走。”说罢也不捻灯,披衣下床,入耳便能听见密密匝匝的雨声。他走到窗边,秋风萧瑟,这一开窗顿时扑面而来,风雨交加中隐约听见琴声泠然,隔着道院墙,听得不是很真切,一时断一时续,像空濛的山音。
      水溶靠着窗边站了一阵,听着迤逦琴声透过风雨传来。罗氏苦劝道:“王爷快睡吧,别伤了风寒。”
      水溶回过头来,笑道:“你听出来了吗?弹得是桓伊的《梅花引》。”
      罗氏素来不通音律,哪里分辨得出来好坏,只侧耳听了听,就不觉升起些嫉妒道:“是林妹妹吧,这么晚了还不睡,真是有雅兴。妾身是没这个能耐,能跟王爷琴箫相和,当什么俞伯牙与钟子期。”
      水溶听出她话里的酸意,自觉这些年有愧于她,于是走到床边道:“锦娴,来,咱们俩说会儿话。”
      罗氏从未被他这么温柔对待过,还有些不习惯,于是一脸懵懂的撑起身子。水溶坐下道:“这几年时局太乱,朝中内斗不断,边关又战事四起,皇上已经动了让我出镇藩地的心思……”
      他话音没落,罗氏就倏地坐起来:“皇上要贬你出京?”
      水溶微微点头:“虽没有十分把握,可从平日的言谈中,已经流露出那么点儿意思。”
      罗氏顿时面色惨白:“那怎么成?王爷位高权重,又是他的心腹,万岁爷怎么都用得着你。”
      水溶叹了口气:“那是以前了,皇上刻薄寡恩,没有容人之量。古训有云‘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本王自认为不是戡乱治世的能臣,又深受主上猜忌,那索性就置身事外,离开这些朝堂是非,让能臣去治吧!”
      罗氏听出他话中有颓丧隐退的意思,连忙握住他的手,说:“王爷,万万不能!你要是走了,这府中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可都怎么办?”
      水溶不由扑哧一乐,笑道:”那还不简单,遣散就是了,既然去藩地,京城自然是不会再回来,养这些闲人干什么?”
      罗氏听他这样说,一时惊诧万分,脱口道:“你不打算回来了?那……”后半句话,却是堵在喉头,怎么都说不出口。
      水溶是何等敏锐的人,从她的表情中已然读透了意思,淡淡地道:“怎么,夫人舍不下京城的荣华富贵?”
      罗氏立刻摇了摇头:“不……不是,妾身只是觉得,以王爷这样的才干被贬去封地,实在是太委屈了,那不就是一辈子在家赋闲吗?何况老太妃年事已高,也不宜车马劳顿,去那么远的地方。要不妾身明天回家一趟,问问我爹,看有什么法子补救。”
      水溶本有一肚子话,让她这一堵,尽数都噎了回去,半晌笑道:“算了,不过是一句戏言,夫人不必当真。”罗氏还要再劝,他已经翻过身,拥被沉沉睡去。
      罗氏叹了口气,这些年心似枯井,便是有半分涟漪,也早已消磨殆尽了。明知他心里藏了个无底洞,还是盼着有填满的一天,可日子久了,连最后的执念,都已经麻木。长久以来的那些深夜,每逢从梦中转醒,隔着枕头看他,总觉得很冷,冷得穿肠入肺,像是块顽固不化的冰,怎么都走进他的心。
      秋雨霖铃,风吹得乱竹披拂,此时此刻,萼绿馆的八角楼上还亮着灯,烛火从窗纸里薄薄沁出来,勾勒出女子恬美如水的轮廓。
      从傍晚辗转到中宵,黛玉不是抱着书在灯下翻阅,就是拨上一两支曲子,不知不觉,已经快要三更了。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暗想:“到了这个时辰,想必是不能来了。”
      四下里夜深人静,随着这冷风传来,吱地一声掀开了窗缝。靠在窗边的紫鹃,忍不住倦意涌上来,打了个哈欠。她怕黛玉受凉,撂开手里的绣花箍子,低声劝道:“姑娘,熬了快一整夜,不如歇了吧。”
      黛玉摇了摇头:“你先去吧,左右我也睡不着。”紫鹃叹了口气,旋身去收拾床铺,又过了片刻,她悄悄转过头来,见黛玉神情低落,对着灯儿怔怔地出神,象是在执拗地守着什么。
      紫鹃迟疑了一下,道:“姑娘,你不用等了,刚才烬香过来传话,说王爷这半个月都宿在上房,是不会来了。”
      黛玉“哦”了声,就在那一低头的瞬间,眼中有难以掩饰的失落。
      紫鹃看着她道:“那天姑娘跟他说了什么?王爷回来脸都变了,明明是喜事,怎么又闹得谁不理谁。”
      黛玉卸了钗钏,背对着她道:“你听见外头的传闻了吗?他们说,凤姐姐死了,宝钗姐沦落成卖花女,惜春在馒头庵出了家,湘云被卖做歌妓,就连妙玉都让劫匪给糟蹋了。贾府落到这个地步,我却在这里苟且偷生,一想到她们的处境,我还怎么心安理得的住下去?”
      紫鹃冷道:“那你想怎么样?让王爷把她们挨个救回来?姑娘,咱们在这里也是背腹受敌,哪还管得了别人死活。我劝姑娘使些手段,把王爷拢住,姑娘心高,偏不屑争宠。不屑也就算了,他每回来你都冷言冷语的,从来不给好脸色。别说他那样的人,换了哪个能受得了?”
      黛玉听着窗外密集的风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紫鹃见她好半天没动静,便走过来道:“姑娘别生气,我不比雪雁,是跟着姑娘从苏州来的,总觉得没有尽主仆的本分,有些话不敢直说。今日到这份上,索性挑明了,从前在贾府,姑娘心里挂着宝玉,嘴上却不肯说,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白白让薛姑娘抢了去。如今沦落到这里,咱们寄人篱下,依旧是矮人家三分,背地里多少闲言碎语。那王妃表面上和和气气,手段一点不比薛姑娘少,太妃只知道吃斋念佛,平时端得四平八稳,却是冷面冷心。这府里上上下下,只有王爷是真的在乎你,你还整天给他脸色瞧,他又怎么能不心寒?”
      黛玉依旧不肯吭声,烛火照着她容光淡薄的脸,整个人空空落落,无寄无着。紫鹃的话在耳旁回荡,竟是像针一样,时时刺到心里来。想起那些年和宝玉情好甚密、共叙衷曲的日子,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变,转头就随风散了。原来再深的眷恋也会慢慢淡去,她还活着,却已经再世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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