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卅壹


      散朝后,水溶正欲回府,太监赵堂却从背后小步追上来,笑道:“王爷,陛下请您移步东阁,随奴才走一趟。”水溶也不含糊,当即跟他出了前殿,过三重廊道就是东阁。
      阁里白昼也要点灯,烛火在昏暗中摇曳,赵堂走到屏幛外停住,清了下嗓子说:“陛下,人已经到了。
      只闻步履响动,有个高大的人影从屏幛后转出来,皇帝已经换了身常服,襌衣在风里微浪似的轻摆,自有种爽净轩昂之气。水溶低头就拜,却被皇帝一把扶住:“行了,这里没外人,繁文缛节就免了。”
      水溶也不敢多言,侧身立在一旁。皇帝看了他两眼,皱眉道:“满座臣工里,就数你最懂朕的心思,怎么今天倒是不发一言?”
      水溶拱了拱手,却是端雅清和,一派磊落大方:“回陛下,臣不懂领兵之事,不敢妄议朝政。”
      皇帝听了这话,不禁冷笑起来:“不是不懂,是不想吧?朕与你年少相识,你有多少本事,能瞒过朕去?别拿乔了,让你说就说。”
      “是。”水溶盯着脚下地板,道:“陛下所虑不无道理,打仗最是消耗,辎重粮草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凑齐的,如今冒然出兵,未必是好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云南巡抚杨文昌所言亦没有错,暹罗此番屠杀百姓,抢掠贡品,若不挫一挫他们的锐气,只怕将来秣马中原,朝廷的日子更难过。”
      皇帝一听这话和杨文昌如出一辙,就皱眉道:“这道理朕如何不懂,还须你来教?你也看见了,满朝文武都跟锯嘴的葫芦一样,谁也不提粮饷的事儿。”
      水溶微微敛目,沉声道:“臣正有一事启奏陛下。”
      “哦,何事?”
      水溶皱了皱眉,从衣襟里取出一封奏折,沉吟道:“今天下朝时,镇国公托臣捎来折子,说太液湖的工程遇上了麻烦……”
      皇帝挑眉道:“这倒有意思,上朝不说,下朝托你来捎话,他说什么?”
      “他说银资缺的紧,付不上工钱,眼看着就要罢工。”
      皇帝冷笑一声,脸色有些不好看:“诉苦的话朕就不听了,叫他有苦向户部诉去!”
      水溶嗅出话里有机锋,沉沉吸了口气,跪下说:“陛下,大兴土木乃盛汉之事,以嬴秦之富,起一阿房宫尚且招致灭国,何况我朝?如今南疆战乱,民亦劳止,请陛下三思,不可扩建太液池,招致天下百姓怨谤!”
      皇帝冷着脸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水溶跪在他脚下,继续道:“太液湖乃前朝遗留,历代都有扩建,实在不宜再动。一旦动土,只怕工程量浩大,人力钱财还是小,淹没了宗庙社稷才是大罪。眼下暹罗大军犯境,打起仗来,自然是笔不小的数目。若把修太液湖的这笔钱省下来,用在军饷里,岂不一举两得?”
      皇帝漠然打断他:“别拿这些陈词滥调搪塞朕,溶卿,朕一向视你为知己,六部九卿里,只有你最得力,可是近几年你越来越有主意了。”
      他转身从案上拾起一叠折子,狠狠摔到水溶面前:“你自己看看,这上头写着什么——‘减免税庸三年、拨银二百万两’,朕这里修太液湖没钱,你们倒有大把大把的银子,给那些平头百姓?”
      “陛下息怒。”水溶依然淡淡的说,“这确实是臣的主意,近年来旱涝不断,收成一直不好,遇到青黄不接的时节,更是纳不上多少余粮。加上我朝与南边频繁交战,国库虚耗太大,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若是地方缴不上税,一旦引起民变,只怕动摇国本……”
      皇帝怒目道:“你这是在教训朕?”
      “臣不敢。”水溶低下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还望陛下三思!”
      “你——”皇帝倏地盯住他,脸色愈发白得像一张纸。
      旁边的赵堂看势头不妙,忙接口道:“万岁爷息怒,据奴才所知,户部那边确实有些艰难。您忘了,去年给皇太后修万寿宫,已经把钱花干了,后来收尾,还是北静王爷捐了一年的俸禄,才勉强凑齐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皇帝这才觉悟过来,方才的怒气顿时消弭殆尽,面上便有些难堪:“瞧朕的记性,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转过身,见水溶还跪在地上,皇帝只好讪讪一笑,将他扶起来,“爱卿起来说话。”
      “是。”水溶慢慢直起身子,面上并无愠色。这时内监悄然进来,携起锃亮的铜壶,琥珀色的茶汤缓缓注入杯中。皇帝回身坐到御案前,揭开盖碗,往鼻子里吸了一下:“这茶不错,溶卿你尝尝。”
      赵堂极有眼色,端了茶碗送到水溶身边,道:“王爷累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多谢陛下。”水溶抬手接过来,轻轻啜了一口。茶香沁人,汤色明亮,鲜爽的口感中含着一丝淡淡的幽岩之气。
      “说起来也不怪你,户部出了纰漏,怎么也赖不到你头上,朕是让那些窝囊废气糊涂了。”
      水溶双目低敛,盯着那茶碗道:“臣刚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陛下就是再问一遍,臣还是那番话——太液湖不能动,须得将银子省下来充作粮饷,同时命工部督造军器,尽快调兵出京,以备迎战!”
      皇帝起身踱了数步:“你以为朕不想?太液湖是内阁打着太后的名义,联名上折子要建的。朕要是下令停工,岂不是拂了太后的面子。”
      水溶缓缓道:“国与孝不可两全,望陛下以天下苍生为重,不能为了满足太后的私欲,弃大局于不顾……”
      话音未落,皇帝已然端起手中茶碗,劈头盖脸地泼了他一脸,切齿道:“你胆子越发大了,连太后都敢随意毁谤,将来还不知道怎么骂朕!”
      水溶动了动嘴唇,正想起身说什么,突然喉头腥甜发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啊——”内监宫女们吓得大叫,小小的隔间里顿时乱成一团。这般情急之下,皇帝也惊得不轻,忙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水溶伸臂一推,将他推了个趔趄,捂住不断颤抖的唇,低呼道:“茶……茶里不干净……”
      旁边的赵堂眼疾手快,率先打翻了茶盏,琥珀色的汤液从案上泼下来,顺着青石金砖汨汨淌了一地。皇帝大惊失色,连声唤着:“传御医!”回头见水溶脸孔煞白,额上沁了一层冷汗,“这是怎么回事?溶卿,你要不要紧?”
      “不……不妨事,是臣唐突了。”水溶伏在案前咳嗽了好一阵,汹涌的势头才稍稍稳住。正慌乱间,御医匆匆忙忙进来,见皇帝负手而立,旁边的北静王一脸惨白的坐在榻椅上。他正要见礼,赵堂急忙拦住道:“您老别多礼了,快来看看王爷。”
      老御医也不含糊,当下把住水溶的脉搏,静静号了片刻,又将茶碗端过来嗅了嗅,方才明白过来。皇帝扬眉问:“这茶可有什么问题?”
      老御医跪下道:“回陛下,茶中的毒量并不深,若不常吃,根本发现不了。旁人吃了无碍,只是王爷素来体寒,吃的药里有一味贝母,与茶碱正好相克,所以才攻了心火。”
      皇帝听了不由眯起眼,默然片刻,转身对水溶道:“溶卿,你先回去歇着,休养好了再来议事,这案子朕会查的水落石出,给你个交待。”
      等水溶退出东阁,皇帝才强定了心神,一掌拍在案上,怒喝道:“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撒野?”
      众人垂头站在那里噤若寒蝉,刚才奉茶的内监,只好哆嗦着站了出来:“回万岁爷,这是今年从福州新贡的‘郑宅茶’,赶在露牙时候采的,满共才两斤,是奴才亲眼看着入的库……”
      “谁问你这些,朕是问你,茶里为何有毒?”
      那小内监不知如何对答,只得低下了脸。赵堂在旁边接口道:“陛下,此茶既是从宫外进来的,当天的记档必定还存着,问一问内务府管事的太监,不就知道了。”
      不久,殿外传来畏缩的脚步声,管事太监被推到了面前。皇帝皱着眉头,问道:“这茶是你负责的么?”
      管事太监趴在地上,道:“是,经了奴才的手,亲自验查过的。因为今年进贡的雨前龙井吃完了,恰好福州送来了两斤郑宅茶,奴才看着成色好,就留下了……”
      “这样上好的茶,怎么只有两斤?”
      管事太监哆嗦道:“因为雨水太多,产的少。奴才听广储司的总办郎中说,原本是……福州知府孝敬忠顺王的,忠顺王不知什么缘故,不肯自留,就借着福州知府的名义送进宫来,内务府便留下了。”
      皇帝不由眉头一紧,吃惊道:“朕一向待他不薄,忠顺王又是朕的亲皇叔,有什么理由害朕?”
      赵堂伏到他耳边喁喁细语,低声道:“奴才不敢离间天家骨肉,只怕这其中还有蹊跷。陛下先将此事压下来,容奴才去内务府细查。”
      皇帝听完点了点头,神情也缓了不少:“去把罗斛国的那支老红参拿来,改天送到北静王府上,让他好好补一补身子。”
      三日后,又是个轻雾弥漫的早晨,淫雨连绵,行人寥落,一顶青呢小轿穿过热闹繁华的街巷,过了直角楼,便到一处公侯府第前。轿夫肩膀一抖,缓缓落了地,一只微胖的手拨开门帘,轿中人欠身而下。
      “赵公公,您慢点,当心地滑。”
      赵堂嗯了一声,却也不甚在意,隔着涔涔的雨幕,他的目光投到横匾“北静王府”四个大字上。那是开国高|祖御笔亲题的,笔锋峻峭,飞扬奇姿,恍忽昭示着主人的背景是何其显赫。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仆役探出头来:“谁呀,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轿夫上前道:“烦劳通报一声,宫里赵公公求见。”那仆役立刻醒过神来,在地上扎扎实实叩了几个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赵公公,这就请随小的进府。”
      赵堂跟着那仆役进府,穿过仪门,才走了几步,便闻见幽淡的木樨香。
      此时天光薄暗,静静的庭院里,听得鸟儿稀稀落落的啁啾,映着满院子初绽的桂花,静谧之余,更有种夏末秋交的萧索意趣。
      穿过月洞门,两个小僮在前面引路,引着他过了穿山游廊,一段狭窄的嶙峋石涧横亘在眼前,正好做天然的屏障。都说这北静王府里设计的精巧,三庭四院,廊庑掩映,翠叠互耀,庭中几楹孤零零的修竹,就像是雨幕里浮出的美人,说不出的清雅,也说不出的寥落。
      一缕悠扬的箫声破空而来,赵堂不由放轻了脚步,寻着声音,走到了后堂的廊檐下。箫声呜咽,似一江倾泻的春水,如诉如慕,渐低渐沉。
      看他吹得入神,他站在廊下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更没有上前打扰。雨幕打在脸上,水溶心思专注,仿佛没有听到一点动静,直到一曲终了,方转过身来。
      “王爷好雅兴!“赵堂拊掌而笑。水溶穿着家常的白袷衣,面似沃雪,还带着三分病容,举手投足间,却有股雍容迫人的气度:“不知公公驾临,本王有失远迎,恕罪。”
      赵堂见他面色不掩憔悴,拱手道:“不敢当,万岁爷惦记您的病情,特意吩咐奴才来府上探望,这是罗斛国的红参,给王爷补补身子。”说罢,随行的内侍将一个红木锦盒双手奉上。
      水溶示意身边人收下,笑道:“有劳公公跑一趟,中午留在府中吃顿便饭如何?”赵堂嘴角荡起笑容,岿然不动道:“饭就不必吃了,奴才说几句话就走。”
      水溶见状屏退左右人,道:“公公有何高见?请赐教,小王洗耳恭听。”
      赵堂微微欠身一揖,这才漫不经心地开口:“王爷的‘苦肉计’演得着实漂亮,连皇上都瞒了过去。可惜百密一疏,还是让奴才发现了破绽。”
      水溶不禁微哂,故意道:“哦?公公这话是何意,本王怎么听不明白?”
      赵堂一听就冷笑道:“在奴才面前,就用不着演戏了。王爷好手段,五千两银票就打发了闽州知府,设法将大红袍,换成了有□□的郑宅茶,又打着忠顺王的名义送进宫去,买通了广储司的总管太监。那茶里虽有毒,一时也要不了命,饶是万岁爷再聪明,也绝对猜不出是王爷以身作饵,在拿自己的性命压赌。这招一石二鸟,既可以撇的干净,又可以嫁祸他人,拖忠顺王下这趟浑水,啧啧啧,真是了不起啊。”
      水溶没想到他竟这样精明,不由生出警惕,索性把话挑明了说:“雕虫小技,自然瞒不过公公法眼。不过我纳闷的是,那五千两银票还封不住韩总管的嘴么?”
      赵堂也笑道:“他的嘴倒挺严实,不过我们阉人也有个规矩,不干净的钱不能要。他既有胆子吞下去,我就有法子让他吐出来。只不过……”他语锋一转,压低了声音道,“王爷聪明过人,始终也要记得‘慧极必伤’四个字。旁人自然容易对付,忠顺王在朝中人脉亨通,可没那么好打发!”
      水溶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挑起眉头:“多谢公公提点,这般拳拳之心,本王没齿难忘。不过,您为什么不去御前揭发,倒来提醒本王?”
      赵堂冷笑着靠近他:“王爷客气了,奴才也是过来人,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乱说。您既然不是冲着万岁爷,奴才自然乐得袖手旁观。只是,王爷费了这么多周折,急着打压忠顺王一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该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水溶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仿佛是出鞘的利刃,让人看不清楚那神色。
      而他却十分沉得住气,片刻之后,悠悠勾起嘴角:“赵公公,别人的把柄我不知道,您的把柄,本王却略知一二。公公的家乡在安南国吧?您不远万里,改头换面,不惜净身入宫,该不会有什么目的潜伏在皇上身边吧?”
      赵堂被他逼得退了一步:“王爷有这等玲珑心思,真是让奴才刮目相看。”
      水溶走过去,摁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赵公公,别怪本王没有提醒你,有些事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你我相安无事,大家都太平。”
      赵堂似有所悟,忙赔起笑脸:“这个自然,自然。”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611175/3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