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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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伍


      回到府邸,水溶心里翻来覆去,委实难安,至晚间吃饭时,口中佳肴形同嚼蜡。罗氏因白天说漏了嘴,本想旁敲侧击的问几句,可一见水溶满腹心事的样子,也不敢多话。
      吃到一半,水溶就推开碗筷,径直去了书房。冯紫英和韩琦等人早已等候多时,桌案上的奏表折子堆积如山。水溶随手打开一份奏表,稍稍看了几眼,就扔在一边:“明天把贾政的案宗调来,这案子实属有点可疑。”
      韩琦似乎没反应过来,只是挠头道:“王爷,大理寺早都定案了,您还想推翻不成?”
      冯紫英也劝道:“是呀,这案子牵扯的势力太深,任谁置身其中,都难免受连累。王爷这样一次次涉险,只怕会引得满朝舆论,得不偿失啊!”
      水溶抵着额头,叹息道:“我只是纳闷,忠顺王此番公报私仇,看似拿住了本王的把柄,却隐匿不发,反而派周纶来当说客,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韩琦顿时面露恐惧之色:“王爷是说,忠顺王已经……”
      水溶点头道:“自然是全都知道了。我若猜的不错,从玉涵在紫檀堡暴露身份起,这个老匹夫就对本王的动作了如指掌。”
      冯紫英困惑道:“王爷既然知道忠顺王早设下圈套,为何还往进钻?就算玉涵出卖了你,王爷抵死不认,只要与贾家撇清干系,他又能奈何?”
      水溶摇手道:“晚了,这浑水一旦趟进来,哪有那么容易撇清。我记着贾赦兄弟二人被判充军边地,流放西疆,现在人走了没有?”
      韩琦会意道:“还没有,此刻人还在京中。不过听说快了,就在这两天。”
      水溶微微点头:“好,你们设法安排,在贾政上路之前,本王必须要见他一面。切记,不可让人知道。”
      三日后的丑时,此刻夜色浓重,一顶软轿破开茫茫夜雾,绕开平昌门,径直行至宫门西侧的诏狱。
      “站住!”手持长戟的侍卫挡住去路,喝问道:“何人擅闯禁地?”
      轿中人还未出声,身边的侍官扬手就是一巴掌:“放肆,神武将军你也敢拦!”
      那侍卫吃了一惊,只是站着不动。冯紫英在轿中道:“今夜是谁值勤?”
      “是……掌刑狱的赵参军。”
      “赵破虏?我与他早说好了,这里还有廷尉周大人的手信,你要不要验看?”冯紫英从轿中递出一封信笺,在那侍卫眼前晃了晃,侍卫不敢细看,低头让开去路。轿子轻身而入,顺着黑漆漆的甬道往深处走去。
      两个狱卒在前头引路,冯紫英等人跟在后面,走到尽头,才被引进间暗室。狱头下开锁子道:“只有半个时辰,将军不要耽误太久。”
      冯紫英从袖中摸了两块银锭,放到他掌中:“今日来得急,没带多少银钱,老哥拿去换点酒喝。”那狱卒是个知情识趣的,将银子揣到怀里,遂笑道:“好说,好说。”
      等人都走干净,冯紫英才推开暗门,牢里的钦犯俱是一惊。为首的那个老头白发糟糟,戴着枷锁,趴在地上正舔半碗倾洒的稀粥,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曾经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宁国公贾赦。盘膝坐在墙角里的人略体面些,也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正是荣国公贾政。
      “二位公爷,还认得我吗?”冯紫英缓步走上前,拱手一揖,仍是毕恭毕敬的模样。贾赦目光呆滞,痴痴望着他,看样子已经疯了。贾政从墙角站起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哑着声音道:“是……冯家世侄!”
      冯紫英点了点头,侧身一让,道:“公爷,你看谁来了。”身后那人披了件玄黑披风,此刻将头上风帽掀去,露出秀逸身形,意态从容。贾政陡然间鼻端酸涩,认出是他苦盼多日的北静王,顿时悲不自己,脱口道:“王……王爷,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水溶上前扶住他的手,道:“荣国公,不必拘礼,眼下时局紧迫,本王也不敢久留,临别前,有几句话嘱托。”
      贾政一时喉头哽塞,强笑道:“王爷尽管吩咐,老朽都听着。”
      念及他是黛玉的亲舅父,水溶心里有几分不忍,低声道:“此去西疆三千里,一路颠簸,又有毒瘴虫蛇,两位国公年岁已高,千万保重身体。本王虽人微言轻,也愿尽最后一点绵力,保住贾家的血脉。”
      贾政屈膝跪下,抑制不住的老泪纵横,颤声道:“老朽,对不住王爷!不该……不该为了自保,殴打宝玉,致使宝玉供出琪官的藏身之处,让忠顺王拿住把柄,祸及王爷。”
      水溶放脱他的手,转过身道:“都过去了,国公不必自责,本王知道你的难处,有甄家前车之鉴在先,你又向来谨慎,不愿落个结党营私的名声,本王不怪你。”
      贾政向前膝行两步,涩声道:“事到如今,我贾氏满门愿意领罪,可只有一点,老朽想不明白,贤德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水溶沉吟半晌,才道:“国公当年将女儿送进宫去,就应该知道,那地方勾心斗角,党同伐异,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贤德妃并没有错,要说错,是皇上不想让她再活着!”
      此事涉及后宫秘辛,连冯紫英也是大吃一惊,心道:都说元妃死的蹊跷,原来传闻果然是真的。
      贾政印证了心中猜测,似乎并不吃惊,却有股莫名悲愤,厉声道:“纵然我贾氏千错万错,可祖上也是功勋起家,拼了多少条性命,才为皇上打下这江山。我妻舅王子腾也曾是他的心腹,为他立下汗马功劳,官家为何如此心狠?”
      水溶笑了笑:“荣国公,你为官几十年,难道看不出,贤德妃失势与王子腾暴病,仅隔了短短二十天,这其中关窍,便是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
      贾政脸色惨白,目光从震惊转为愕然。水溶看他一眼,不温不火道:“皇上未登基前,王子腾是他的心腹没错,可后来升了九省统制,慢慢就骄纵起来。你们王、史、贾、薛四族互为姻表,权焰滔天,朋党遍布朝野,连宫里头都安插了你们的人。这般情形下,有贤德妃在睡榻之侧,皇上又岂能安心?”
      贾政浑身颤抖,道:“可我女儿毕竟怀了他的骨肉,他怎么下的去手?”
      水溶目光微冷,转身踱了两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宫中历来凶险莫测,别说是个小小的妃子,就连手足相残也不在话下。皇上不喜王氏跋扈,又有忠顺王从中挑拨,王子腾被黜后,海疆御史趁机参了他一本,说他在任上贪墨,留下不少亏空。你那侄子贾琏,竟然不知死活的去找裘公公,让有司拿住错处,牵连出贾珍逾制,盗用亲王棺椁的陈年案旧。如此一来,贤德妃的靠山倒了,贾家跟着失势,本王就是有心搭救,也根本插不上手。”
      听到此处,贾政两眼空茫,望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念及自己在宦海半生沉浮,落得这样”见忌于上”的下场,心中五味杂陈,喃喃道:“原来如此……往日我只骂宝玉是蠢材,没想到自己才是真蠢。可怜宝玉,是我害了他!”
      水溶迟疑道:“国公放心,令郎没有死,我已用死囚将他替换出来,此刻他早就平安脱险了。”
      贾政不由悲喜交加,双膝跪下道:“王爷的大恩,老朽今生无以为报,只有来生结草衔环,再当报答!”
      水溶将他扶起来,从容道:“不必如此,我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明天谕旨下来,刑部将你们押解出京,本王就不便送行了,两位国公多多保重。”
      贾政点了点头,不觉黯然泪下,忽然想起一事,犹豫着又道:“还有桩事,是老朽的心病,舍妹当年早亡,只留下一个女儿,名叫黛玉,她爹是巡盐御史林如海。我这个外甥女,样貌极好,又有才学,就是身子弱些。烦请王爷留个心,要能找见她,请一定多加关照,不要让她落到歹人手里吃亏受辱。”
      水溶定了定神,凝目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实不相瞒,林姑娘……如今就在本王府中。”
      贾政听了这话,心中的惶惑只有一瞬,很快就明白过来。以黛玉的姿貌,博得男人的喜欢并不是难事。这北静王向来清高绝俗,如今却愿意趟贾家这浑水,想来背后只有一个原因。
      他向着水溶缓缓跪下,行了个大礼,哽咽道:“黛玉虽不是我的亲骨肉,到底是老朽看着长大的。王爷若喜欢她,就收在身边,当个侧室也好,算是我们贾家满门报答王爷的大德!”
      水溶站着不动,郑重受了他这一拜,才道:“国公只管去,但教本王一息尚存,便会保林姑娘平安。”
      两人还想说什么,门外的冯紫英催促道:“王爷,刑狱参军快回来了,不能再耽误,咱们得走了!”水溶安慰了两句,转身披上风帽,谁知刚走了两步,贾政一把攥住他的衣袖:“且等等!这里还有一封书信,请王爷务必带上!”
      水溶将信接在手里,眉峰一挑:“这是?”
      只听贾政阴沉沉地声音,在他耳边低旋:“这是老朽的‘护官符’。老朽之女探春远嫁海南番邦,这是她搜集的朝中各党私通敌国的密信。我本打算带到身上,又怕一路上天高路远,惹来杀身之祸。留给王爷,将来或许能派上用场。”
      水溶面上掠过一丝难掩的阴翳,倏然抬头,见对方目光灼灼,便点头道:“好,本王定不负国公所托。”说着将信揣到袖中,这才起身离开。
      翌日午后,贾赦、贾政被押解出京,远赴西疆绝域,流放三千里。街衢两旁围满了人,等囚车驶过,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曾经煊赫一时的荣宁国公,此刻套在枷锁内,是什么惨不忍睹的模样。更有甚者攀上囚车,解开裤带冲囚笼里撒尿。
      “快瞧瞧,那个疯子就是宁国公,就是他抢人家闺女做小妾,害得人家一脖子吊死了!”
      “呸!他们贾家哪有好东西,男盗女娼,只怕连府里的鸡狗都不干净,活该落得这样丧伦败行的下场!
      贾政一生好强,哪忍受得了这番待遇,只好闭着眼,盘膝坐在栅笼中,装聋作哑。贾赦却是真疯了,枯瘦的双手攀着铁栅,嘴里时而叨叨有词,时而爆发出一阵瘆人的大笑。
      “这呀才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有人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咒骂,周围也嗡嗡地议论。
      “呸!谁说不是呢,抢人家的闺女做小老婆,他们自家的女儿当了官妓,在秦淮河的花船上任人糟蹋,这才是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人群中一个村妇打扮的女子挤到路边,她面上不施脂粉,也能看出冰肌雪腮,秀眉杏目的端好模样。
      “爹……”望着那两辆囚车从眼前驶过,她径直想冲上去,身边有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胳臂攥住了。
      “少奶奶,你干什么?不能去!”那女子握住唇,不敢发出声,只能任泪水纵横流涕,却是失踪已久的薛宝钗。小红将她拖到人群外,奋力劝道:“老爷的罪名已经定了,翻不了案,咱们急也没用。少奶奶就是不为自己着想,还不为腹中的骨肉想想么?”
      旁边的贾芸看她哭得可怜,也道:“是呀,宝叔已经走了,婶子要多为自己着想,给贾府留条血脉,还怕日后不能重振家声?就是老爷知道了,也该感到欣慰才是。”
      宝钗眼波中的恨意终究黯淡下去,在这绝境之时,反而生出强烈的不甘。她点点头,回头望着囚车隆隆远去的方向,北风卷起贾政枯苍的白发,在夕霞中愈渐隐没。她站在原地,觉得自己也被这片朦胧血色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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