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廿陆


      过了惊蛰,因着三月里下了场桃花雪,暖的比往年都晚。寒食以后,渐渐热了起来。晚春正浓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雨,这是春末夏交惯有的淫雨,个把时辰就过去了,总是捱不长久。
      一刻钟后,终于云破天青,雨哗哗地顺着屋瓦往下淌,瓢泼般的势头却伏低了下去。这样春雨轻寒的傍晚,梨树下残瓣如积雪般铺了一院,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落花拂地的声音。
      吃过晚饭,一排六角格的窗子都敞着,暖风扑扑地吹到身上来。黛玉叫人把条案抬到窗边,就着春光,便坐在灯下看书。
      紫鹃守在旁边做针线,心里却纳闷,自从搬到这萼绿馆,水溶公事越来越紧,很少抽空过来,有时数天也碰不上一面。黛玉自那日罗氏来过,就一直郁郁不乐,也不甚说话。
      过了半个时辰,紫鹃看看墙上的自鸣钟,盘算着该关门了。谁知刚起身,就见一个秀颀的人影伫立在院中,她赶忙低头,敛袖一福,刚想出声,就被水溶止住了。
      水溶下朝回来,通身只着居家的便服,白袷春衫,也未束帻冠,俨如闲云野鹤一般。他远远就见黛玉伏在案上,身影消瘦,便蹑足走到跟前。
      ”夫人看的是什么书?”
      冷不防被他抽走手中书,黛玉抬起头来,淡淡道:“王爷怎么今日得闲,到我这里来了。”
      水溶听出她话里有一丝寂寥之意,就笑道:“长夜漫漫,我不来,怎么陪你打发时间。”他将手中的书翻过来,见是本寻常的《李义山诗集注》,又道:“夫人好眼力,是本好书,只是闺中寂寞,少看李诗柳词这些徒增伤感的东西。”
      黛玉听他这样说,“哧”地一笑,不屑地道:“诗都是好诗,怎么看那就在人了,总不能因噎废食。都说柳永词格调卑下,我看是后人的浅见,岂不闻也有‘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样不减唐人的名句。”
      水溶目中露出诧异之色,微奇道:“我当夫人只是一般闺阁女子,没想到还有这般见识。”
      黛玉听他这样说,不觉红了脸,将书夺过去:“见识倒没有,不过认得几个字,不比你们男人看得懂六韬五略,能运筹帷幄,会算计人心。”
      水溶不由笑起来:“这话听着怎么像骂人。不过,我有几句拙见,不知夫人愿不愿意听?”
      黛玉有些奇怪,便点了点头,水溶走到书架前,从密密麻麻的文册书卷中抽出了几本出来,递到她面前:“你们女子读诗,最容易溺情,如六朝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虽然宛丽成章,却不益多读。诗家清境最难得,要是非读不可,不如挑‘王孟陶谢’这样的正经书,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也能修心养性。”
      黛玉听他说的在理,嘴上却不愿意承认,故意道:“王爷真是的,不来是不来,一来就先教训起人了。”
      水溶听了这话,不由笑道:“是啊,本王这好为人师的毛病,是该改改了。”正说着,紫鹃捧着沏好的茶进来,笑吟吟地递上一杯:“来,王爷先喝口茶,解解乏,再互相切磋也不迟。”
      水溶接过茶来,啜了一口,皱眉道:“不像今年的新茶呀?”
      黛玉道:“是新茶,明前的狮峰龙井。”
      水溶托起茶又浅抿一口,还是觉得滋味不同。紫鹃见他猜不透其中玄机,便笑着解释:“难怪王爷尝不出,这是我们姑娘收得梅花上的雪水,总共就得了一坛,舍不得吃,等着您来了才开封。”
      水溶讶然笑道:“还有这种事?本王也算吃茶的行家,竟然不知道雪水还有这等妙用。”
      黛玉也拈起杯子,端详着水中载沉载浮的茶叶,淡淡道:“这是一位故人教我的,她说旧年的雨水太脏,不如雪水轻浮,我就学来了。”
      听她这样说,水溶端起杯盏无声笑笑,道:“这茶倒是不值什么,可花的功夫着实不少,夫人对我这般情意,真是让小王受宠若惊啊。”
      这话听着颇有几分挑逗的意味,他眼角眉梢又满是笑意,黛玉不由往后退了退,转身去整理案上的书稿。她背灯站着,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越发显得削瘦柔弱。水溶跟在背后,嗅着她发间淡淡的幽香,一时情动,将她揽在怀里。黛玉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他温热的躯体隔着衣衫传递过来,有种难以琢磨的暧昧。
      “你为什么总躲着我?”他炙热的唇在她耳后游走,黛玉给他撩的心烦意乱,又推不动,只能硬着头皮说:“没有,我不是在躲你。”
      “那是什么?”水溶看得出她面上带了几分紧张,便趁势搂住她的腰,手指渐渐收力。黛玉猛然想起那晚上的事,不由自主红了脸,冲着外头叫:“紫鹃,进来!”
      紫鹃此刻早躲出去了,叫了两声也没人应,水溶越发得意,俯下头去,嘴唇在她颊边摩挲了两下,柔声道:“本王早把人支开了,你就是叫一个百声,她也不会进来。”黛玉见挣脱不开,就回头对他冷冷道:“王爷,你说过不会再逼我。”
      水溶愣了一下,果然悻悻放了手,欲念在刹那间蒸腾的无影无踪。他笑着转过身,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下,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自持。
      “好,不逼你,反正本王有的是耐心。夫人不是想知道宝玉的下落么?我来告诉你,三个月前,本王就用死囚将他从牢里替换出来,此刻早已经远走高飞了。”
      只一瞬间,黛玉的脸色便由红转白,微微颤声道:“那他人在何处?”
      水溶叹了口气:“本王也不知道。那日救他出来,天还下着雪,来了一僧一道,都有些疯疯癫癫的模样,说要度化他出家。宝玉就跟他们走了,拦也拦不住。依本王看,他命中不合时宜,又经了抄家之祸,非得遁入空门才能保住性命。”
      黛玉呆呆地听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心中某处永远的空了,今生今世再无转圜的余地。水溶看在眼里,不忍再多说什么,低声劝道:“颦儿,事到如今,你就看开些吧。贾政临走前将你托付给我,怕你落到歹人手里受委屈。这天下虽大,除了留在本王身边,你再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是夜,养心殿。
      东阁里云烟缭绕,随着波光涌动,一对高烧的红烛,已经燃到了末端。
      “皇叔的棋力,近来可退步了不少。”笑声朗朗响起,殿中两人在对弈,皇帝信手押上一子,神态十分悠闲。对面的老者,已是鹤发须白的古稀之年,身着宽衫儒袖,颇有几分骚雅风度,正是忠顺亲王。
      “陛下明知胜负已定,还何必赶尽杀绝。这白子合围包抄,成犄角之势,老臣的孤子想脱困,谈何容易?”
      皇帝捻着棋子,露出几分难以自持的得意,道:“皇叔,博弈之道在于变幻无穷,穷则变,变则通,你这样因循守旧,可非明智之举啊。”
      忠顺王呵呵一笑,不紧不慢道:“万变归宗,抱朴守一。攻的太急让人拿住把柄,也不见得是好事。”
      皇帝讶然失笑,眼看着临近收官,他突然把手中的白子,往棋盘上一掷,抚掌道:“不下了,朕有正事问你,皇叔可听说南边有什么动静?”
      忠顺王思索片刻,道:“老臣在京中,对边疆之事一向不便多问,只是近来听人说镇国公牛继宗与安南国特使走的颇近。牛家在朝中根基不浅,极容易生事,肘腋之患,不得不防啊。”
      皇帝琢磨半天,摇头道:“牛继宗?他虽然为人倨傲,可没出过大错,能生什么事?”
      忠顺王扬起嘴角,露出一丝冷意,道:“陛下年轻气盛,许多事看的还不够透。当年太祖打天下,迫于形势,不得不分封异姓诸王,又封了八公十二侯。眼下他们虽然不敢乱动,可难保不会有异心,万一酿成‘七国之乱’的大祸,危及宗社,想收拾可就来不及了。”
      皇帝面色凝重,待他说完,才淡淡地道:“皇叔说的在理,那依你看,除了牛继宗,还有谁是他的朋党?”
      忠顺王沉吟许久,才道:“贾赦、贾政都已被陛下剪除,剩下的,老臣说了,只怕惹陛下不高兴。”
      皇帝一愣,当即明白过来:“皇叔可是想说北静王?水溶的为人,朕最清楚不过,他行得端走得正,不会有什么异心。”
      忠顺王面上的阴寒越发更胜,冷笑道:“陛下当真了解他吗,他若没有野心,何必在京中大肆招揽贤才,这是为人臣子该有的本分?”
      他还要再说下去,皇帝却一摆手,沉下脸道:“皇叔不必再说了,朕知道你们素来有些过节。旁人也就罢了,水溶与朕是过命的交情,朕信得过他。”
      忠顺王吃了瘪,面上便觉得讪讪的,起身肃手一拱:“老臣见识浅陋,素无才德,又无运筹之略,自然不如这些后生晚辈在陛下心目中的分量。都怪老臣多嘴,夜深了,臣先告退。”
      皇帝嘴唇微微一动,似乎要说什么,但终究是止住了,冷眼望着他的背影退出东阁。只闻步履响动,内侍监赵堂从屏风后转出来,趋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叫了声:“陛下。”
      “你都听见了?”
      赵堂退在一旁,躬身垂目:“回陛下,奴婢听见了。”
      “你怎么看?”皇帝端起已凉透的茶盏,低头呷了一口。赵堂在他耳旁道:“万岁圣明,奴婢以为,如今局势步步惊心,北静王在外,忠顺王在内,两派势同水火。若是清算了北静王的党羽,留忠顺王一家坐大,便无异于自断活路。不如坐山观虎斗,让他们鹬蚌相争,斗得两败俱伤了,陛下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省事?”
      微凉的茶水侵入肺腑,皇帝慢慢理顺了气息,回身坐到榻上:“你呀,够奸猾的。皇叔虽是三朝元老,毕竟年事已高,成不了什么气候。朕愿意养着他,等他归了西,那些不成器的子孙不足为惧。倒是水溶……”
      赵堂眉眼一挑,俯身凑到近前:“陛下可还记得,元妃娘娘上路前,嘴里喊着什么?”
      皇帝陡然警悟:“朕自然记得。若不是元妃说漏了嘴,朕还不知道水溶在中间牵扯的这么深,只当他真是自甘淡泊,不慕浮名,原来私底下的手段,也不见得多光明。”
      赵堂低声道:“恕奴婢多嘴,北静王轻易动不得,陛下还要用他。他可不是那些只会长篇大论上谏的腐儒,说到兴利除弊,治国辅政,满朝文武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对付这样的人,陛下只能高高捧着,等到哪天用不上了,再随便捏个罪名,借着整顿吏治赶到关外去,让他永远回不了京。如此一来,既打击了清流党,又让朝野内外无话可说。”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眼,终于展颜而笑:“赵堂啊,敢情朕是小瞧了你,明儿到东阁来,朕再好好赏你。”
      赵堂立刻压低了身段,谄笑道:“谢万岁爷恩典。”
      却说忠顺王回到府邸,越想气越不顺,一口气将桌案抡翻,大叫道:“去!把琪官儿给本王找来!”
      身边侍奉的长史不敢多话,只答了声“是”就退了出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领着一个白净清秀的年轻男子进来。
      蒋玉菡刚到门口,就听见一声脆响,似乎是杯盏跌碎的声音。他恭身进去,就着半阴的天光,看到忠顺王苍老的身躯端坐在椅上,神色凝重,婢女正忙着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长史给他递了个眼色,蒋玉菡垂下头,亦步亦趋地进去,屈膝跪下。忠顺王面上阴晴不定,冷哂道:“这几天到哪儿鬼混去了?”
      蒋玉菡跪在他脚边,微微打了个寒噤:“回王爷,小人妻子患了重病,身边缺人伺候,小的只能在家守着。”
      忠顺王听出点不是味的东西,“嗬嗬”干笑两声,讥讽道:“原来是娇妻在怀,忘了回来。我看你翅膀长硬了,想飞了是不是?”
      蒋玉菡心中忐忑不安,忙抱住他的脚道:“不是,王爷别误会,小人安分守己,再也不敢乱来了!”
      “谅你也不敢。”忠顺王从鼻子里“哼”了声,一把揪起他的头发,对着他的脸恶狠狠道:“你要再敢乱跑,小心本王打瘸你的腿!”
      长史忙从旁扯住他的袖子,开口劝道:“王爷息怒,天气炎热,当心气坏了身子。”
      忠顺王这才松开手,依旧坐回椅上,懒懒问道:“本王交代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蒋玉菡被他那轻蔑的眼神压得一时抬不起头,小心道:“回王爷,自打小人暴露了身份,北……北静王就疏远小人了,一直找不到机会接近他。”
      忠顺王听罢,抬腿踹了他一脚:“蠢材!他不是喜欢你年轻俊俏,聪明伶俐么?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到?”
      蒋玉菡不敢争辩,只能顺着他的话说:“小人毕竟是忠顺府的人,又成了家,实在担不起这重任。”
      听到此处,忠顺王不觉有些嫉妒,又有些莫名的得意。长史缓步上前,附到他耳边悄声道:“王爷,听人说北静王近日纳了一房新宠,在这节骨眼上,不宜去触霉头。”
      忠顺王微微向后倾斜了身子,斜靠在椅背上,手指不自觉在膝上敲了几下:“也罢,此事从长计议。玉涵,你那戏班子里还有唱得好的小生吗?”
      蒋玉菡摸不透他的用意,不由生出一丝惶惑来,据实答道:“回王爷,小生没有,小旦倒是有一个,听说在御前献过艺,还得了封赏。”
      忠顺王细细琢磨半晌,点头道:“好,改天把人领来,让本王好生瞧瞧。”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611175/2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