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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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肆


      已到了腊月二十八,府里各色齐备,送灶神、挂联对,仪门、正堂、暖阁都焕然翻新,里里外外挂了一色的品红大灯笼,照得灯火辉煌,粉妆乾坤。次日大清早,罗氏就伺候水溶起来,漱洗更衣,换了江水海牙的朝服。
      按惯例,每到元夕都有七天的沐假,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携了家眷,进宫去谢恩。老太妃年事渐高,推说身上乏起来,称病便不去了。府里没有要紧的姬妾,单就一个黛玉,还没有正经名分。众人想他迟迟不给名分,多少是因为把她看的,也不怎么认真。
      谢恩毕后,罗氏又到仁寿宫去领宴,水溶不便过去,只让内侍官转了请辞,自己从养华门出来。路上萧条无人,这些日子以来天气回暖,柳树也抽芽儿了,远望过去一片漠漠如织的绿意。路两旁的积雪还没有化,踩上去细碎无声,街边不时冒出一声炸响,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放爆竹,噼里啪啦,那声音隔着很远很远,不断续的传来。
      这条街本来很热闹,想是到了过年的缘故,倒觉得冷清清的,只有一家古董铺子还开着门。掌柜的是个老玉匠,见水溶一人从轿舆上下来,抬手之间,露出袖口的白狐皮毛锋,便知道是个大主顾。忙叫伙计过来招呼,沏了上好的热茶,满脸堆笑的捧上来。
      “公子看上什么可意的,尽管挑,只当是给小店赏脸了。”
      水溶呷了一口茶,扫视着壁上琳琅满目的玉器,铺子虽不大,难得还算清静。
      “这块方章怎么样?满红的鸡血冻,正配上公子的贵气。”掌柜看他不说话,便取了几样东西给他看,“还有这个田黄,前几天定城侯派人来,出了五百两银子,我都没出手……”
      “是好东西。”水溶点了点头,“你这里可有女子用的物件,不论什么价钱?”
      掌柜的一愣,连连点头道:“有,有,不是小的夸口,宫里娘娘儿的头面首饰,都是从咱们家拿。”说着叫了两个伙计,将店里的首饰匣子,统统的都搬了出来。水溶端着茶碗,低头瞥了一眼,发现都是些寻常的钗钏,没有几样能看过眼的。只有一对墨玉镯子,静静躺在绛红色的锦盒之中,匀净无暇的底子,仿佛比夜色更暗更沉,青得发乌。
      掌柜见他喜欢,忙取出来给他细瞧:“公子好眼力,这可是件老东西,俗话叫‘姻缘套’,在小人家乡有个说法,不管你看上谁,套住了,管叫她跑不了。”
      “姻缘套?”水溶听他这么说,不由吃了一惊。
      “怎么,公子还不信?说句不怕笑话的话,当年小人娶亲的时候,孩子他娘也不愿意,幸亏祖上有一对套镯,就当聘礼送过去,如今都快抱孙子了,可不是套了一辈子么?”
      “这东西倒有意思。”水溶笑了笑,掂在手里翻来覆去,却似乎有些心动。
      “不过话又说回来,”掌柜也跟着笑起来,“以公子这样的品格儿,满京城也找不出一个来,要这劳什子有啥用。看你也不常出门,家里是做大官的吧?这玉能值几个钱,不就是图个高兴,再好的东西你不喜欢,那也是白搭。”
      水溶点点头,道:“这话说的极明白,你开个价吧。”
      “七百两银子,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了。”
      他伸手去腰间摸索,这才想起来今天出门急,也没带什么银钱。可是难得碰上喜欢的,实在舍不下。他又是个手脚大惯了的脾气,想了一会儿,犹豫着说:“贵倒不贵,只是我身上没多余的现银,回头……叫人给你送来?”
      掌柜一听他要赊账,就有些不乐意:“那可不成,不能坏了这一行的规矩。”
      “我出八百两!”背后有人掀帘子进来,摸出银票往柜上一拍,“替我包好了,送给这位公子。”
      水溶转过脸一看,发现眼前站着个中年男子,微方的脸膛,不正是廷尉周纶。
      “是周大人啊,这身打扮,倒叫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周纶抬眼望着他,直言不讳道:“不敢,下官有事相告,请借一步说话。”
      这时掌柜已经将东西打点好了,用金丝罩的匣子装着,恭恭敬敬地奉上来。水溶亦不跟他客气,接在手里道:“好说,无功不受禄,我既受了大人的恩惠,不敢不从命。”
      且说罗氏领完宴,见水溶没有等她,只好打发人到处寻着,自己一个人乘轿回来。因为她和太后是宗亲,太后照例赐了很多东西,都是些脂粉衣料、并点心零食之类。先是挑了些上好的,赶着给老太妃送去。
      老太妃看了,拣了几样翡翠洋绉纱的裙子,笑着说:“这颜色太花哨,我这把年纪了,哪还穿得了。倒是林丫头可怜见的,溶儿也不知道体恤人,年轻姑娘又爱俏,不如给她罢了。”
      罗氏只好让人抬着箱子,往萼绿馆来,初春的寒意还没有消,穿过了几重院落,残花已经开败了,烟霞般的颜色沉淀下来,铺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这种花叫别角晚水,开得犹比别的晚些日子,因此格外难得。紫鹃在廊下给鹦鹉喂水,远远的瞧见她来了,忙叫人打起帘子。
      黛玉这几天睡不安稳,夜里失寐,所以总打不起精神来。吃了晌午饭,就伏在炕桌上描绣样儿。罗氏不敢惊动她,蹑手蹑脚的凑上前去,见她穿着家常的小夹袄,头发松松挽着,几绺流海散了下来,一脸的温和。
      “妹妹这一向好些了?”
      黛玉因她时常到这里来,所以也很客气,亲自起身让了座,道:“王妃请坐吧。”
      “不忙不忙,你坐着,我也是顺道路过,想着三两天没来了,进来看一看。”
      罗氏说着便在桌边坐下,一双眼睛笑吟吟的,只管打量着她,“妹妹当真是千金闺秀,这样贤静的性子,一般人可做不到。近来天暖了,别总闷在屋里看书,多出来走动走动。”
      黛玉依然很客气:“谢王妃关心,我从小看惯了,不觉得闷。”
      罗氏挽着她的手,温言道:”怨不得你,说起来你也真是不容易,这么孤伶伶一个人,要是我,只怕早就闷出病来了。”
      黛玉嗯了一声,却听她又说:“今天巧了,我刚从宫里回来,蒙太后垂爱赐了两件衣裳,样子倒是好看,就是腰身做小了,白放着怪可惜的,妹妹也别嫌弃。”
      说着罗氏拍了拍手,叫人把那箱子抬进来,亲自拿给她细看。黛玉知道是别人挑剩下的,不过顺水推舟,卖给她个囫囵人情。可毕竟不比贾府里头,她也不好推辞,谦逊了几句,便叫紫鹃收下了。
      又叙了一会儿家常,罗氏看她低着头,不怎么说话。秀淡的双眉拢在阴影里,神色很安静,看不出半点心思。对她现在的状态,罗氏似乎很是放心,也十分的满意。
      “妹妹这焚的是什么香?怪好闻的。”
      “天太冷了,我不用那些东西,想是养的寒兰快开了吧。”黛玉随口说。
      “哦?”罗氏笑道,“我屋里也养了两盆石斛兰,说是从暹罗贡来得,还不及这个香。”
      “王妃要是喜欢,尽管抱过去,我这里成天熬药,烟火气太重,倒把好好的花儿都熏坏了。”
      罗氏听她这样说,便道:“妹妹不知道,我屋里也养了个病号,前儿畹云的爹死了,好心让她回去送葬,没想到染了一身的病。这会儿又请大夫又吃药,总不见好。”
      紫鹃听到了,忙插嘴道:“是什么病?怕是药下不好了,不对症。”
      罗氏说:“正是病的奇怪,起先以为是女儿痨,后来又说不是,听张太医的意思,她这个症候跟鼠疫很像。说是从狱神庙闹起来的,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狱神庙?”黛玉微蹙了眉头,心中微微一动。
      罗氏目中露出诧异之色:“你不知道吗?贾府被抄没以后,有不少人就关在狱神庙,就连宝兄弟和他夫人薛氏也在里头。怎么……王爷他没告诉你?”
      她话音没落,就见黛玉的脸色“刷”一下全白了,肩头微微发颤,紫鹃忙赶上来扶她。罗氏也吓得不轻,慌忙改口道:“瞧我这记性,妹妹你别往心里去,宝兄弟福大命大,有神佛庇佑着,定然不会有事的。”
      黛玉身子一软,只觉血气逆涌,四体冰冷无力,强撑着说:“多谢王妃相告,我才想起来,昨天晒的书还在后院,去晚了怕被人拿走。紫鹃,替我送送王妃。”
      罗氏见她下逐客令,也不好再留,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走了。等紫鹃回来,掀帘就见黛玉独自站在窗前,衣着单薄,迎着北风伫立。
      “你的意思是——贾宝玉的死,与本王有关?”水溶这句话说完,目光依然望着周纶,没有半分闪烁其辞的意思。
      周纶掏出袖中的手巾,擦了把汗:“不敢,卑职只是奉旨办事,眼下大理寺问我要人,我既为本案廷审,总要给一个说法。”
      水溶点头道:“所以你就问我来要人?”
      周纶拱手施礼道:“下官并非要为难王爷,只是狱神庙的典狱官说,王爷那天曾去探过监,当晚贾宝玉就暴毙而亡,若说没有关联,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好。”水溶面色冷峭,淡淡地道;“你既一口咬定是本王,那么我来问你,他是何种死因,饭菜里可曾下毒,身体发肤可曾受伤,死前可曾受过严刑拷打?”
      “这……”周纶苦笑了下,摇头道,“这倒不曾。”
      “那他尸首何在?死因查清了吗?”
      “听那典狱官说,近来闹鼠疫,因为怕传染,不能停尸太久,当夜就送到化骨亭烧了。如今死无全尸,查无对证,下官也没有办法。”
      水溶哦了一声,说:“死因都查不出,你还有什么脸面来质问本王?”
      周纶被他问得接不上话,便只好沉默在那里。
      “周大人,你我同朝为臣,我也能体谅你的难处。抛开别的不谈,以我和贾府世代的交情,去狱中探友,送一顿便饭给他,这也算过分么?再说他一个将死之人,我杀他有何益,难道就凭我在狱中不到两个时辰,就来定我图谋不轨吗?”
      “不,王爷误会了。”周纶慢慢地说,“这个案子说到底,是上谕命我来监查,谁要插了手,那就是跟皇上作对。下官说句不该的话,您与忠顺王向来不睦,要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啊。”
      水溶见他点破此节,便道:“周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周纶垂下眼睛,并不看他:“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下官不妨挑明了。贾宝玉是死是活,我廷尉府可以不追究,但忠顺王府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若他们以此为借口,上疏天听,参王爷一本……”
      “周大人这样说,是怀疑本王,还是怕追究下来,你会替我顶罪?”
      没想到他问得这样直截了当,周纶有些尴尬,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笑意,道:“下官与王爷并无过节,所说之言,句句发自肺腑。我人微言轻,哪边都得罪不起,只要上头不追究,下官自然有办法瞒下去。”
      水溶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周纶:“嗬嗬,闹了半天,周大人是来替忠顺王当说客的?”
      周纶略略欠身道:“也不全是。如今边关战事四起,皇上已经有意,派人去镇藩。自从南安郡王战败被俘,朝廷接连吃了几次败仗,忠顺王年事已高,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自然不会出镇藩地。南安王失宠,西宁王战死,剩下东平王是个墙头草,又没有才干。剩下谁去镇藩?”
      水溶挑了挑唇角,极轻蔑地笑了:“你这话错了,为人臣子,自当执干戈以卫社稷,替主上排忧解难。别说去镇藩,就是此刻皇上瞧不顺眼了,一脚踹了我,我照样没有半句怨言。”
      周纶叹了口气:“恕下官说句不中听的话,人太固执了,不是件好事。王爷为何插手这件案子,我也不清楚,不过以您的做派,绝说不上是心慈手软之人。时日不多了,不妨再仔细想想。”
      水溶微笑道:“人生在世,固执一回,总比后悔了好。”
      周纶看实在劝不动他,只好对着他的背影,深深揖了一下,“下官婉言相告,王爷既然不想听,那就告辞了。”
      等背后的脚步声消失,水溶才转过身来,此时已近了傍晚,余晖在他面上慢慢地展过,仿佛镀了一层阴翳的青灰色。望着远方,他眼中敛着深光,无声地笑了。
      那天柳湘莲的话响在耳畔:”王爷放心,只要化骨亭收了人,咱们这场赌就打赢了。”
      死无全尸……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能查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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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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