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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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叁


      水溶等他笑声停歇,沉默了一阵子,道:“你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若你真能疼惜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我甚至乐意成全你们。可你能做到吗?能吗?”
      宝玉不妨他有这样一记喝问,不由微微愣住。
      “你只当陪着她顽笑,吃什么要什么,全都依着她,便是对她好。她那样任性惯了的人,心里想什么,你真的在乎过吗?当初不是我赶得及时,哪里还有她的活路?若是她不幸死了,对你来说又有甚么好处?”
      “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让我离了她,好成全你的心思。”宝玉转身轻笑,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他,语气却透着慑人寒意,“我知道王爷想取我的性命,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这条贱命,早就不劳费心了。”
      水溶移开目光,不由柔和了语气,道:“宝玉,你我什么时候,已到了这个地步。我坏了你的姻缘,自然有悖人情,可就算有千万个对不住你,也该替她想一想,她还那么年轻,今后靠谁来指望,这些你想过吗?”
      这话听来仿佛是莫大的讽刺,宝玉没等他说完,便笑了起来:“指望谁?你们挖空心思,不就是想拆散我们两个,先使出那调包计,让雪雁骗我成了亲,好纳她入怀吧,等到木已成舟,也不由得她不答应。只怪我瞎了眼,居然拿你当这世上最亲信的人,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
      水溶听出他话里讥讽之意,知道多说无益,敛容道:“随你怎么想,我问心无愧也就是了。”话虽如此,他心里到底还是私德有亏。可又有什么办法,这场三个人的天意,一直都是他在作茧自缚。枉他还自以为性子淡定,做出那些清高姿态,原来未尝不是在欺哄自己,心里微痛。
      “放心去吧,我不会亏待她的。”水溶叹了口气,斟酌着说,“你好自为之……”
      宝玉抽搐了一下嘴角,慢慢绽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王爷如意了?”
      “没错。”水溶盯着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旁边的人看他们脸色不对,但见势头不妙,忙上来劝阻:“快走罢,时辰快到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正说着,狱吏已经过来高声催促,水溶见情势危急,也来不及思索,只将宝玉一把拉起来:“快换衣裳,牢里有人顶替你,出去了就别再回来。”
      宝玉哼了一声,说话间挣开他的手,“你要杀便杀,这会子倒来充什么好人?”
      “宝叔,眼下不是赌气的时候,外头几十条人命都系在你身上。” 贾芸急切地说。冯紫英也有些急了,忙道:“是啊,他们生死是小,要以大局为重呐。”
      “我死了,不正遂了王爷的意?”
      “你到底想干什么?”水溶几乎是真怒了, “让你死在这儿,我给谁交待去?”
      这一声怒喝如雷殛在心口上,慢说是旁人,就连宝玉也没见他发过火,一时也愣住了:“没想到,你还真在乎她……往后她受了半点委屈,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
      众人听他话里有些许松动,都暗舒了一口气,这时柳湘莲找出备好的衣裳,急忙替他换上,又叫那个顶替的死囚犯进来,按原样躺在牢床上。
      临走之前,他从兜帽中探出头,与水溶对视了一眼,面上很静,看不出是喜是悲,宛然青灯古刹中的泥尊一般。纷纷扬扬的雪粉,永无停歇地下着,天地间轻寒扑面,正如初见那天,眼睛里仿佛也下着雪。
      就在那一瞬间,水溶突然有些自嘲的想:这会是真的如意了吧?
      “唉——”破空一声长叹,隐隐中有人念了句佛号,伴着时断时续的木鱼声,由远走了过来。众人放眼看去,只见漫天漫地的大雪中,走出两个虚渺的人影。近了才看清是个癞头和尚,后头跟着个跛脚道人。
      “蠢玉啊蠢玉,你尘缘终难善了,还不给我滚回去!”
      宝玉似有所悟,喃喃的说:“滚……到哪里去?”
      “青埂峰下,归彼大荒之地,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是吗?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嗬嗬啊哈哈哈……”他忽然放声大笑,直笑得眼眶泛酸,泪水毫无预兆地淌了下来。心中不再是恨,而是了然,带着一点快意,却是从未有过的舒坦。
      众人看他散着衣襟,一双赤脚连鞋也不曾穿,大咧咧地就往前走,大有疯魔成活之态。柳湘莲想去拉他,却被水溶伸臂拦住,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由他去罢,走了也好。”
      那癞头和尚听见,斜了他一眼,神情极为轻慢:“这位施主,倒是想得开啊。可惜浑不知自己业障重重,反有心替他人而叹,真是可怜可笑。”
      “哦,大师何出此言?”水溶笑了笑,却也不动气。
      和尚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我笑施主虽富有四海,心胸不是很开豁,过于拘泥于男女俗事,还不及我这个和尚快活,不是很好笑么?”
      “大师乃化外之人,我这凡夫俗子,如何能比得。”水溶淡淡一句,本想敷衍过去。
      那和尚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看施主的面相,到是个出世的人物。只是宿缘太重,着实可惜了。所谓怨长久,求不得,为了一时的贪欢爱欲,到头来何必何苦?不如放下了,就此无挂无碍,岂不自在?”
      水溶安静地听完他的话,不由一笑,道:“我虽不懂,大师所说的佛家七苦。既然是人生肉长,又如何能免俗。恕在下心魔太重,怕是让大师失望了。”
      “唉!”和尚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长叹一声道,“你不听也罢。”
      说完抬脚就走,随着那跛足道人,追了宝玉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融在雪影里。
      “王爷在笑什么?”韩琦站在他身后,看了老半天,还是没看明白。
      “没什么,”水溶吁了一口气,低下头道,“我到底还是不如他。”
      待他们回到府邸,已经过了酉时,天色也将黑下来。为了防着外人知道,车马不从正门走,只乘了一顶素轿从西角门进来。小厮远远就看见了,念了声阿弥陀佛,赶着过来相扶。水溶下轿问:“这都什么时辰了,夫人还没睡么?”
      小厮笑着跟上来道:“还没呢,才交待了厨房,就等着爷回来传膳了。”
      “那正好,饿了一天,也没吃顿像样的饭。”水溶说着,快步向后堂走去,罗氏在里间听见动静,早打起暖阁的帘子,让他侧身进来。
      “怎么晚到这时候,再不回来,菜都凉透了。”罗氏抱怨着,脸上笑意宛然。
      “噢,路上大雪封山,误了些行程。”水溶拂了一把雪,脱下衣帽扔到她怀里。早有丫鬟捧着干净碗筷进来,用热酒烫了,又添了几样菜肴。罗氏取过炉上温的酒壶,亲自替他斟满:“冷了吧,快喝两口暖暖身子。”
      水溶皱了眉头,道:“我这两天身上不爽快,沾不得荤腥。”
      “知道,这是合欢花浸的素酒,不碍事的。爷要是嫌凉了伤脾胃,再去暖一壶来。”
      水溶道:“不用了,我外头还有事,喝碗粥就走。”
      罗氏不防他这样说,倒仿佛存心躲着她,手里的汤勺不由一停。水溶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对她笑了一笑,说:“你也不用多心,最近北边又闹起来了,皇上正头疼的紧,加着陕州遇上蝗灾,征钱纳粮又是个苦差事,没人愿意干,看来我这恶人是非做不可了。”
      罗氏知道他有正经事,自己会错了意,顿时满面飞红:“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只怕王爷病才好,身子吃不消。要我给家父写封信,请他想个法子,替王爷谋个清闲点的差使。”
      “那倒不必,这事情岳丈大人不好出面,少不得惹人闲话。”水溶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就在唇边停顿下来,“前几年为了废黜圈地,我在朝里把人也得罪尽了,如今再得罪一两个,也算不上多。”
      “话虽不错,我知道爷的本事,也不敢乱议朝政,只求爷多留个心眼,有备无患。”
      水溶默默点头,晃着杯中的酒,道:“我这忙起来就得一阵子,府里的事也顾不上,你多照应着些。”
      “都是一家子人,说什么照应不照应,王爷只管放心就是了。”罗氏话到嘴边,忽然停了停,倒有什么难以启齿似的,想了半天才说,“就是林妹妹那边……”
      水溶皱眉道:“她又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看她这两天病情好转,像是略有些起色。今儿下午去萼绿馆,见她跟紫鹃两个作针活呢,还请我坐了坐,人也和气多了,弄得我倒有点纳闷。不知王爷给她说了什么,竟然真的转性儿了。”
      “哦,是么,她想通了?”
      “这我哪里知道,想必是性子磨软了吧,等过个两三年,有了孩子,怕是赶她走都不会走了……”
      水溶原本低着头,听她讲到这里,果然微有动容,面上却不肯露出来。罗氏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想笑,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正想说什么,水溶将酒杯往桌上一撂,起身就往外走:“你歇了吧,书房还有些折子没有缮,我过去看看。”
      披衣从屋里出来,雪却已经停了,月色仿佛是雨后山峦一般,苍莽渺淡,想起岳飞也曾有过“惊回千里梦,已三更”的慨叹,不知道那是种什么心境?是否无数暗夜晨昏交加的痛苦?还是和他一样,有太多不可与人言说的无奈。
      为什么?为什么他拼尽所有力气,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他不过是想挽留住她,留住自己心里那一点点儿的奢望,就这么简单。
      可为什么……会这样的难?
      是命中注定吗,她心里有其他人,不管那人是走了,还是死了,永远都无可取代。
      忽然间恨透了自己,那有什么办法,明知是错,内心还是隐隐地期盼过:会的,她会回心转意的,就算是冰,早晚也有焐化的一天。
      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过了石拱桥,过了月洞门,过了影壁墙,过了穿山廊……不知不觉的,又走到了萼绿馆的院墙外,月影错落,勾勒出檐角飞扬的轮廓,无数花桠枝盏淹没在夜色里,一重重,被风吹得摇曳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片刻凝视之后,步履悄然迈了进去。腊月的天气,寒风一直侵进身体里,夜已深了,隔着浓密疏淡的影子,他看见房里的灯还没熄,映着窗纸上微凉一片。
      有人站在院子的墙角下,正在修剪什么,“啪”——枝条无声落下来,砸在她脚面上。
      仿佛听到了动静,她慢慢转过身来,月下的影子幽柔深长,像是暮色里浓黑的剪影。
      水溶本是不想打扰她的,这么一躲,反而来不及了。他们站在那里,相互看着彼此,也不知隔了多久,黛玉见他望着自己出神,倒仿佛有心事似的,不由得叫了声:“王爷?”
      “嗯。”他骤然反应过来,有些狼狈地笑了笑,这才道,“没什么事,就是睡不着,想过来看看你。”
      “这么冷的天,何苦大老远的跑来,你也真是……”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不再说话了。
      水溶走到近前,才看清她手里拿着剪刀,正在剪梅花的杆子。枯枝七零八落地躺在她脚下,埋住了那双平金绣底的鞋子。他慌忙上前拉住她,说:“这些粗活让下人做就好了,不是有花匠么?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又来逞什么强。”
      黛玉看了他一眼,那份焦灼倒是溢于言表。她微微点头,抚摸着枝干道:“你自己不还是一样,反过来说我。”
      水溶没料到她这样机敏,仔细想想也是,不由得笑了:“是么,我倒不觉得。”
      “听说这花儿是从梅岭上移来的,是什么品种?开的真好看……”
      “是金钱绿萼,一年只开一度,说来也怪,每年要是不经我的手,这花儿便活不了。”水溶说着冲她招招手,“你来看,这边发白的叫‘玉碟’,那边发青的叫‘照水’,要是你喜欢,可以再叫人种些来,你看怎么样?”
      “不用了,我不过是随口问问。”黛玉轻描淡写地道。过了一会儿,又听她接着说:“王爷上回答应我,去刑部打典赎人,把宝玉救出来,这话还算不算数?”
      水溶微微一愣,笑道:“怎么,你怕本王会食言?”
      黛玉转过身去,只低声道:“王爷万乘之尊,想必不会骗我。”
      水溶心中说不出的惆怅,方才的温情脉脉一扫而空,于是正色道:“那天晚上,我说让你以身来抵不过是气话,本王就是再卑鄙,也不至于用这么下作的手段要挟你。何况,我与贾府是世交,看在前几代荣国公的面子上,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黛玉不觉紧张,忙问:“既是如此,当日朝中有人陷害我舅父,王爷为何不管?”
      “陷害?”水溶失声冷笑:“你当你那两位舅父真是好人么?他们私下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贾赦荒淫无度,欺男霸女,为了一把古扇,弄得人家家破人亡。贾政虽老实,却不谙世事,不但窝藏江南甄家的赃款,还在江西督运漕粮时,被手下家仆蒙骗,干了不少糊涂事,落了个‘苛虐百姓’的罪名。本王就是有心插手,也根本使不上力。”
      “那宝玉呢,他坑害谁了?这些肮脏事,跟他有何关系?“
      水溶面色如霜,只冷冷地道:“宝玉是贾政嫡子,父债子偿,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荣宁二府的罪责,自然跟他脱不了干系。”
      他本想把宝玉早已平安脱险的消息告诉她,见她这副关心则乱的样子,心中烦闷更盛,便故意隐瞒下来。
      黛玉默然良久,一双眇目只望着月下枝桠,喃喃道:“那他就……非死不可吗?”
      水溶见她衣着单薄,伸臂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安慰道:“外面风大,回去吧,贾家的案子是笔糊涂账,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等三司会审过后,我再想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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