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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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贰


      方伯有些忧心的看了一眼,地上横尸的女子,又向水溶附耳说了两句什么。
      水溶半晌无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头道:“也好,烧了罢。”
      火借风势,转眼间就像浇了烈酒是的,疯了般蔓延开来,一直迤逦到天之尽头。灼人的热浪扑在面上,带着凛凛锐意,在这寒冬腊月里,竟有一股莫名的凄凉涌上心头。雪片在空中打着转儿,急蝗落箭一般,无休无止的下着。隔着雪幕,水溶看见火海中的尸首腐化焦黑,一点点吹成灰烬,更衬得他苍白之极的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心思。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迎面就来了辆青篷车,冯紫英浑身一震,抖擞了精神,稍稍挽住马缰道:“柳兄弟来了。”水溶立刻会意,起身掸了掸衣襟,却是不肯多言。
      车驾远远行驶过来,到了跟前,把那湖绉帘子一掀,径自跳出个人来。韩琦是个急性子,先在他胸口捶了两拳,说:“怎么才来,大事都让你耽误了。”
      柳湘莲揭掉裹头的油布,微微笑道:“哪儿的话,王爷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搁。”
      “好了,别光顾着贫嘴,让你找的人带来了么?”
      “带来了。”柳湘莲收住唇畔的笑意,侧身撩开帘子的一角,只见车厢的暗门里,隐约藏了个人,黑暗中辨不清他的容貌,肯定是个少年男子无疑。水溶借着火烛照了照,粗粗打量了一遍,满意的笑道:“虽不很像,模样身段也有七八分的肖似,倒是难为你了。”
      柳湘莲趁人不备,悄悄附到他耳边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了,王爷你也知道,想在刑部大牢里找一个像样的死囚,又有几分宝玉影子的,实在难于登天。好在他得了肺痨,家里老子娘都等着混口饭吃,我好说歹说,这才让他勉强应承下来。”
      水溶点点头,似乎踌躇了一下,守在旁边的冯紫英环顾左右,有些不耐烦催促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约了贾芸倪二,叫他们在狱神庙外头守着,只等到午时换岗,正好混进去。”
      众人听他说得极为在理,也都不再啰嗦。眼下已经快到午时了,趁着狱卒们吃饭的空缺,便是个绝佳的机会。匆匆赶到狱神庙,贾芸和倪二早就侯在那里,两人冒着鹅毛般的大雪,来回踱着步子,想是冻得久了,偶尔呵出一口气来暖了暖手。
      车马刚到门口,他们就从那清脆的鸾铃声中分辨出来,忙要跪下行礼。水溶就势拦住:“不用了,知道我最烦这个,这会子人来人往的,给人看见了反不好。”
      贾芸拱了拱手,也不跟他提什么客套,大大方方的开口道:“都准备妥了,就是那典狱官十分难缠,恐怕要借王爷的腰牌一用。”
      水溶解了玉穗子说:“今天走得急,也没带什么像样的物件,这是圣上亲赐的,你看合不合用?”
      “这个……”贾芸略微有些吃惊,想这御赐的宝贝掂在手里,似乎不知怎么办是好。水溶看着他错愕的神情笑了笑,却是满不在意:“我都信得过你,你倒信不过自己么?”
      话音未落,就听到“咣啷”一声脆响,什么瓦罐被砸的粉碎,随之传来的女子尖叫也打破了宁静。引得众人不由一怔,还没等反应过来,贾芸已经往哭叫的方向奔了去。
      越过巷子里的暗门,又拐进一个东西穿堂,迎面见个红裙女子打门里摔出来,滚的满脸紫青,头发散得不成样子。狱吏们呼喝着抢上前来,举起了杀威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
      那女子被逼到绝处,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浑然不知道该往哪里钻。她那样娇弱的身躯,怎经得起棒杖之苦,一下子就打得两眼发黑。狱吏看她是女儿家,到底存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并不实心想打。她挣扎着支起胳臂,抓住那人的下摆,哭求道:“求求你们,让我见二爷一面吧,妾身就是死了,也算尽了本分。”,
      “呸!”狱吏狞笑着啐到她脸上,“他算哪门子的爷,也配——你这样的小娘们伺候?”
      “你干什么?”贾芸转过神来,反手拎着那人的领子吼道。女子抢上来想要阻拦,死死抱着他的胳臂,不停地央求道:“算了吧……”贾芸被她拘的不能动弹,力气渐渐松下来,只管喘着粗气问:“红儿,这是怎么回事?”
      小红将脸埋在帕子里,哭声益发凄惨:“二奶奶她……没啦!我好歹伺候她这些年,到底也没赶上最后一眼……二爷……二爷受那么多苦,怕是不中用了……”
      “瞎说什么?”贾芸忙捂上她的嘴,凑向她耳边悄声道,“宝叔好好的,怎见得不中用。你看连北府的静王爷都来了,还不过去请个安?”
      那些狱吏本还满不服气,架不住韩琦等人的连声喝斥,只好在鼻腔里哼了声,老大不乐意的退开。小红跟在贾芸背后抹眼泪,突然见来了这么多人,一时羞得直往后躲,脸上腾地红了。
      “来,还不快磕头。”贾芸使了个眼色,将她怯生生的推到水溶身前,赔笑道,“王爷也别见怪,寒门小户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子小惯了。”
      “芸哥儿何时娶的亲?办喜事也不说一声,还怕我们吃你的酒啊……”
      “韩大爷言重了。”贾芸忙摆手,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她从前是宝叔房里的人,在怡红院待过两年,后来被人伢子卖了,我拿钱为她赎了身,她也无以为报,这就跟了小人。”
      “噢,那真是恭喜了。”水溶说着笑了笑,心里却有些不痛快。算起来,贾门覆败也不过半年的光景,这其间成全了多少人,再过上几十年,等到子行膝下儿孙满堂,想起这段荒唐的岁月,是否真该庆幸呢。人生百年如流电,在这十丈红尘之中,能像普通百姓那样,过着平安喜乐的日子,未尝不是件好事。可许多事情,不是想选就选得了的。
      比如他不想娶的人,偏偏就娶了,真正想要的人,好像永远也要不到。
      小红恭恭敬敬的叩了头,趁他不注意,暗地里偷窥了一眼。只这么一眼,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长眉挑着丹凤眼,一对翦水瞳修长雅致,越发衬得面姣似玉。都说宝玉长得齐整,贾芸也是个万里挑一的,怎么放他跟前却矮了大半截。相貌还在其次,那通身的雍容气派,万万也没有人学得来。
      这么想着,她又有些窘迫起来,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低头绞着手帕。心内暗暗想道,也不知那北静王妃上辈子烧的什么香,修得这样好的福气。倒是自己争来争去,不过随便找个人嫁了,成天靠着那点辛苦钱活过,真是天上地下没得比呀。
      这一想,她又觉得不甘心,便壮着胆子再看了水溶一眼,只见他秀拔的影子,像随风不时飘过的残焰,在初融的雪光下淡得快要化了。
      “还有件事情,我老觉着蹊跷。”贾芸顿了一下,道:“说也巧了,我领她回来那天,见宝叔房里的袭人也被买了去,听说后来进了忠顺府,忠顺王看着喜欢,做主把她配给祺官了。”
      “哦?我不知道玉涵有这本事。”水溶眉头一皱,低头就笑了起来,“也难怪,到底是长大了,知道要成家,倒比跟着我强的多。改天备好厚礼送过去,算是喜酒的份子钱。”
      韩琦摇摇头道:“留他在忠顺王身边,日子长了,终究是不妥。不如王爷想想法子,多说点好话,还让他回来算了……”
      “说甚么好话?”水溶不容情面的打断他,“他要是还有良心,就不该跟旁人合计起来害我,忠顺王这老狐狸……想必又设了什么套子,等着我钻呢,且走着瞧吧。”
      韩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冯紫英暗中顿住了衣角,他虽然性子急躁,可见事还是很明白,当下也不再多说了。正在这尴尬时刻,典狱官忽然疾步走过来,一路小跑着跪到水溶脚下,手里捧着那玉穗子,高举过顶:“不知千岁驾临,卑职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水溶看了方伯一眼,示意他收起来,又转头对典狱官说:“你知道罪该万死,还纵容手下差役强辱民女,仗势欺人?看来这官儿,你也做得不耐烦了。”
      典狱官吓得腿脚发软,结结巴巴地说:“小人……小人……”
      “也罢了。”水溶抬手止住他的话声,“念你是初犯,姑且饶了你。本王今天来看一位故人,若你眼里还有我,就快去取钥来。”
      “这……恐怕不合规矩吧。”典狱官擦了一把汗,“不是小人不开,没有朝廷的正经文书,谁也担待不起。再者说,里头正闹鼠疫呢,别给王爷过了病气……”
      “啰里八嗦的,让你开就开,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韩琦说着,已经当胸踹了他一脚。这窝心脚当真管用,典狱官忙不迭答应着,连滚带爬去取钥匙了。
      众人见状,均露出个“大功告成”的微笑。只有柳湘莲没有笑,转头再望向水溶,发现他也是一样的神情沉重。柳湘莲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一会儿见了宝玉,好好跟他说,千万别伤他的脸面……”
      水溶本来正为这事烦心,怅然点了点头:“这个自然。”
      推开狱神庙的铁栏,一阵阴气自幽深的过道扑面而来,众人不由缩紧脖子。顺着台阶下去,过道两旁又狭又窄,也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墙上赭红色的壁画,已经剥落了差不多。方伯跟在后头,大着胆子瞧了一眼,只见墙上乱糟糟的,有红衣捉鬼的钟馗,有青面獠牙的夜叉。任他向来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的人,此刻见了,也冒出一头冷汗。
      “姓贾的,有人来找你了。”狱吏下开锁子,向里头喊了一声。
      地上铺着干草,有人歪歪倒倒蜷在火塘边上,用破席遮了脸,也看不出来是睡是醒。水溶站在牢门外头,忽然停了那么一刻,他不是不想看,是真的害怕了。他不知道越过眼前这道门槛,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
      “要不,王爷觉着为难就不去了。”冯紫英看他撑在铁栏上的手,悄声无息的收紧。
      “不,不关你们的事,还是我自己来。”水溶定了定神,抬起脚步慢慢向牢里走去。
      墙角的人听见动静,懒洋洋翻了个身,似乎这世间的一切,已经让他提不起兴趣。窗户还开着,鹅毛般的雪絮子破空而入,打在他睫毛上,湿涔涔的化开了。无奈这里没有生火,才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寒不可禁。
      “你是……”那地上的男子抬起头来,眼中神光涣散。
      水溶心中一动,扶着他的肩头问:“宝玉,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你是?”男子看了他几眼,觉得有些面熟,很久之后才费劲的弄清楚他是谁,“是王爷呀,没错,王爷终于来看我了……哈哈……”
      众人被他笑得发慌,心里更没了底,水溶在他身前蹲下来,脱了自己的貂皮大氅,为他披在外衣上。黑貂皮油亮如缎的光泽,一时让宝玉暖和起来,他还嫌不够,恨不得整张脸都埋到大毛出锋里。
      “饿了吧?不要紧,等吃饱饭就不冷了。”水溶看着心疼,命人打热水来给他擦洗,又叫方伯把食盒提过来,一层层打开。盒里都是些家常小菜,火腿炖肘子、油盐炒的枸杞芽儿、酒酿清蒸鸭子、腌的胭脂鹅脯、还有几碟子粉菱糕,他记得以前宝玉有爱吃甜的毛病。
      “喏,这是你吵着要吃的莲蓬汤,早上赶得急,走了一路,也不知道凉了没有。”
      宝玉眼前一亮,慌忙夺过来,狼吞虎咽的就往嘴里扒。两个腮帮子鼓着,两眼直瞪,众人不由想起以前,他含着金汤勺儿的情形,可能从小到大都没遭过这罪吧。
      “噗……咳咳……”想是喝的太急了,宝玉一个不留神,呛得直打嗝。
      水溶看他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得伸手拍着他的后背,好使他气息顺畅些。“别着急,慢慢儿吃,没人跟你抢——方伯,你去给二爷倒碗水来。”
      方伯干脆利落的应了声,一溜小跑去了。这边宝玉喝了两口汤,便犯起渴睡来。好不容易扶他躺下,经过这一番折腾,水溶的心情没有好减,反而更觉得烦闷不堪。
      怎么说?照这情形看,怕是能瞒一时算一时了吧。
      他正在心里盘算着,就听宝玉“啊”的一声叫唤,突然坐了起来,抓着水溶大喊:“玉!我的玉不见了,你们谁拿了我的命根子?”
      “什么玉?丢哪儿了,先别急啊。”水溶也被他摇得发晕,在地上团团找了一遍,什么都没寻见。眼看宝玉急的满头大汗,只得安慰道:“你再仔细想想,丢哪了?”
      韩琦也凑上来问:“什么玉?你脖子上戴的那块么?”
      “不不,”宝玉摇摇手,头摆的跟拨浪鼓一样,“是黛玉,我林妹妹呀,你们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这一问,仿如数九寒天泼下的一瓢冷水,刹那间被冻得死死的。众人都垂着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宝玉从他们的沉默意味中,更觉出些蹊跷,只将目光投向水溶:“你们见过她么?对了,查抄园子那天,王爷你也去了。她人在哪里?一天吃几回药?身体可好些了?”一连串问下来,还是没人搭理他,宝玉也不算傻,仿佛有了预感般,反复叨念着,“她死了是不是?你们都瞒着我,对不对?”
      “不是。”韩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也别瞎猜了,她活得好好的。”
      “她还活着?”宝玉却像没听明白,“她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定是她死了,你们拿谎话来诓我的。”说着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被他闹的头皮发麻,彼此换了几下眼色,还是没理出头绪。终于冯紫英忍耐不住,咳嗽了一下,道:“宝兄弟,你也不必担心,其实她……”
      水溶一把伸臂拦住了他,不容他再说下去。
      “这有什么可瞒的,索性都跟他说了吧。”韩琦到底也没忍住,转身对着一脸茫然的宝玉道,“宝兄弟,实和你说罢,你就死绝了那份心,她这辈子都不会来了,此后跟你再没什么瓜葛。林姑娘她……在你坐牢的这些天,已经被王爷纳为妾室,如今是北府里的人了。”
      “你说什么?”宝玉瞠目转向水溶,几疑自己听错,“这、这可当真?”
      水溶避无可避,只好迎上他愤极交加的目光,点了点头。宝玉心如刀绞,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猛地抵在墙壁上,阴潮的墙皮泌进他的肌肤,让他冷冷打了个寒噤。
      宝玉双目通红,双手紧紧扼住他的脖子,犹自不解气的使劲:“你骗我,她那么干净的一个人,连你的东西都不肯要,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委身与你?”
      “宝玉!”柳湘莲一迭声地叫着,与冯紫英左右两个抢上前来,都去掰宝玉的手。然而他益发动了气,力气大的出奇,铁箍般怎么都扳不开。眼看水溶雪白的颈子上,涨起血色的潮红,那细脉与青筋隐隐都暴了起来。
      贾芸也看不下去,生怕真惹出祸来,便在一旁劝解他:“宝叔你冷静冷静,事已至此,你就看开些吧,这其中的缘故,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清。王爷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信,你们夺走了她,还口口声声是为我好,天下还有这不公等的事吗?”宝玉看他唇色皆成了惨白,气得连声调都变了,手底下不轻反重,恶声恶气地说,“你根本不配她,像你这种生在王权富贵中的人,只知道经济学问,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林妹妹的性子,我最了解不过,一定是你逼她的对不对?”
      “……我,没有逼她,信不信那也由你。”水溶在他股掌之间,岂能反抗,只低头盯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拼尽全力挣出一个笑,隐忍住喉头的咳嗽,方才缓过劲来。
      “没错,我自来什么都不懂,所会的,也是些无情无义的手段。这次的事,我本不打算冒着降职贬官的风险,去搅你们那滩浑水,可她既然开口了,就容不得我不顾忌。你不妨想清楚,这条命是你欠她的,我并不想救你,只是不愿忤她的心意。”
      “够了!就算你有千般理由,除非是她亲口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不信么?”水溶忽而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方白绢,抖开来一看,原来是条旧手帕子,上头的墨迹淡如绛色,还有些斑斑点点的泪渍。
      宝玉的脸色愕然变了,他却像全没看到似的,淡定地道:“你既说最了解她不过,那么这绢子——你总该认得出来吧。”
      “她……她连这个都……给你了?”宝玉劈手抢过去,由疑惑转为震惊。这帕子还是他挨打那年,托晴雯私下传给黛玉的。那绢上的诗,四句,二十八个字,就是烧成灰他也认得。可山盟虽在,这摧肝裂胆之情又如何能托?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这诗当年,是写给你的罢?”水溶说着回头笑笑,淡静的眉眼垂下去,心里一时有些嫉恨,又有点羡慕,到最后也说不上是什么味儿了。
      “你不配提这首诗,你根本不懂她!”宝玉的声音在背后绝响。
      水溶转过身来,冷笑:“你又懂她多少?这世上没有几个人配得上,你且问问自己如何。你以为凭你的身份,就能护得住她周全?”
      宝玉“卟哧”笑了出来:“是呀,我是何等草芥,怎么护得住她?哈哈!我算什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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