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长指南

　　原望关上车门，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寻找岑丰的身影。岑丰没有进来，而是站在不远处低头看着手机。
　　原望这才把视线放在他身边那个男人身上。
　　他的五官没有多大变动，只是跟自己印象里的样子相比多了很多皱纹，鬓边的头发也有些发白。那人有些拘谨，手交叉着叠在一起放在膝盖上，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带点讨好和不知所措。
　　明明是同一年龄段的人，他看起来却比岑丰大了至少十岁。
　　“康康，你，你还记得我吗？”原栋开口道，手指因为紧张而紧紧绞在一起。
　　原望移开视线，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他“嗯”了一声，没说其他的话。
　　“你都，都长这么大了……”原栋伸出手，想摸摸原望，犹豫了一下，又把手伸了回去。“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
　　“我想想也是。”原栋不住地上下打量着他，“你岑叔对你一定很好，你都长这么高了，都是个大人了。”
　　原望没说话。
　　“我在监狱里的那几年，你爷爷奶奶从来没告诉我你早就不跟他们一起住了，只一直跟我说你学习很忙。我想着你可能是恨我所以才不跟着他们来，没想到你根本就没跟他们一起住了。”
　　原望望向窗外。他出来得并不算晚，现在仍算得上是放学高峰期。学校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地出来了，有的笑着，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则孤单一人。
　　原望看着他们的表情，揣测着他们内心的想法。
　　他们心里会想些什么呢？是在因为什么而高兴呢？他们又有着怎么样的家庭和父母呢？有兄弟姐妹吗？
　　原望胡乱想着，身边那男人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的语言没什么逻辑，语气也平淡到麻木，听得原望心烦。
　　恨，怎么不恨呢？原望想。
　　“我出狱后回了你爷爷奶奶的家才知道你被岑丰接走了。岑丰是个好人，但是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爷爷奶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如果我早知道这些事情……”
　　原望没什么感情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原栋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重新道：“我，我很后悔。”
　　话说出口，原栋有些奔溃地弯下腰捂住眼睛，吸了吸鼻子后又直起身子，继续说着。
　　“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康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的，但是那结果确实是我造成的。我知道你肯定恨我，但是，我真的已经知错了，在监狱里的每一天，我每天都会想起她，每天都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悔得恨不得撞墙。”
　　“康康，我对不起你们。但是这几年我真的已经改了，我真的，我真的改了。你信我！”
　　“我不敢要求你原谅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尽一个父亲该尽的义务！”
　　原栋说得眼圈都红了。他看向原望，原望的眼圈也隐隐泛着红。
　　康康心里终究还是有我这个爸爸的。原栋想，心里涌上一股欣喜。
　　“后悔有用吗？”原望转头恶狠狠地看他，像只小兽，“后悔能让我妈回来吗？”
　　“你已经毁了这一切，现在摆出这种姿态想感动谁？感动你自己吗？”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我只需要你离开我的生活！”
　　原栋哑口无言，心里那股欣喜被原望几句话就浇灭了，又变为羞愧和隐隐的恼怒。
　　“对不起。”他喃喃道，“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后悔不能让你妈回来，我只是觉得，我终究还是你爸，我应该对你负责，应该对你做到一些应尽的义务。”
　　“你可以当自己不是。”原望冷冷道。
　　原栋被这句话狠狠刺痛了。他张了张口，喉头一时梗塞，说不出话来。
　　“你可以恨我，可以不原谅我。”原栋紧紧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沙哑道，“但是你没法否认我们的父子关系，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你爸，法律没有剥夺我作为父亲的权利。”
　　“你现在跟我谈法律？”原望轻轻嗤笑了一声，“法律还说你是个杀人犯呢。”
　　“原望！”原栋眼睛都红了。
　　他听不得这句话。
　　太刺耳了。
　　尤其是从原望的嘴里说出来。
　　原栋心头一阵绞痛，羞愧和恼怒不断在他心里交战着，这一刻恼怒占了上风。
　　他深呼了口气，想起自己母亲在家里说的那些话，道：“你不愿意跟我回去？”
　　原望没否认，只沉默地望向窗外。
　　“难道你就一直这么待在岑家吗？”原栋道，“以前是我不知道，现在我都出来了，你还待在别人家吗？不管岑家有多好，你终究姓原，终究是我原家的人！我们欠岑家的，我会想办法补偿他们。你现在再继续住在他们家，已经不合适了！”
　　原栋上下打量了一下原望。他穿着校服，很青春，脚上的白色运动鞋很干净，一点都不脏，显然是被人好好爱护着的。
　　他认得这个logo，在商场的专卖店里，带着令人咋舌的价格牌。
　　整个人干净整洁，就算对着自己冷脸也掩不下那蓬勃的青春朝气。
　　原望看起来和岑丰变得那么相像，不是指脸，而是指周身的气质。
　　如出一辙的精致与考究。
　　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
　　反观自己，一身灰扑扑的外套和长裤，价格可能连原望鞋子的零头都不到，廉价又穷酸。
　　“你是不是嫌弃我穷，嫌弃我丢人了？”原栋愤怒又难堪，“你难道跟你奶奶说的一样，已经过惯了有钱人的生活，所以不愿意认我这个爸爸了？”
　　“康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原栋有些失望地道，“你以前从来不和别人攀比的，也从来不会嫌弃家里穷的。”
　　原望诧异又匪夷所思地看他，好像在看一个发疯的病人。
　　“你以前也没杀过人啊。”他非常直接地在原栋伤口上撒盐。“我不跟你回去单纯是因为不想看到你，不是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
　　眼见原栋的眼睛又开始发红，原望扭过头，打开车门，对岑丰道：“叔叔，我们聊完了。”然后转身坐到了副驾驶。
　　岑丰收起手机，稍微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岑丰看了一眼后视镜。原栋低着头，呼吸声很重，好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要去家里坐坐吗？”岑丰客套道。
　　原栋摇摇头拒绝了，给了一个地址。
　　岑丰点了点头，开车出发。
　　车里没人讲话，不过还好开了广播，气氛才不显得过于尴尬。
　　岑丰在一家小宾馆门口停了车。原栋动作缓慢地下了车，下车前深深地看了原望一眼，站在街边目送着他们，直到车驶过一个路口，离开了他的视线。
　　原栋在街边站了一会儿，许久后才转身进了宾馆。
　　-
　　回去的路上一时有些沉默。
　　等红灯的时候，岑丰将广播的声音调小了一些，开口道：“聊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原望闷闷道。
　　“没关系。”岑丰温和地笑笑，“聊不来就不聊了。”
　　“真的吗？”原望抬眼看向岑丰。
　　“嗯。”岑丰动作轻柔摸了摸原望的脑袋，“叔叔尊重你的任何决定，不想做的事情就不去做，没关系的。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有自己的判断力，叔叔相信你。”
　　原望吸了吸鼻子，担心岑丰会看到自己发红的眼圈，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重重点了点头，然后保持着低着头的动作，没再抬起来。
　　绿灯还有几秒就要亮了。岑丰拍拍原望的肩膀，收回手，朝着家的方向开去。
　　晚上原望心烦气躁，为了防止被岑理打扰，特地给手机开了免打扰，还多做了一套卷子。
　　做完卷子看手机的时候，微信上竟然没有一条消息。
　　原望有些失落。
　　犹豫了一会儿，他点进了岑理的朋友圈。看到了他晚上八点发的朋友圈，是夜色中的篮球场。
　　原望沉默了一会儿，气愤又委屈地关掉了手机。
　　原来没有那么忙啊，他想，那为什么又开始不理我了呢？
　　原望早就忘记了他许多天前主动提出的保持距离，也忘了自己所说的“岑理不来找他最好，省得他心烦气躁”这些话。
　　明明前几天他们也在保持联系啊，岑理还说着他们俩都不结婚当一辈子兄弟的傻话。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才没过几天，就电话也不打，消息也不发。
　　这就是你说的“一辈子”吗？
　　原望气恼地在床上翻身。
　　今天他其实很想见见岑理。原栋出狱了，还来找他，他很不开心。
　　虽然他没给原栋好脸色看，一句好话也没说，但是原栋的出现对他来说本来就是坏心情的开始，这和他有没有在原栋那边受委屈没有关系。
　　今夜有些月光，但是并不多，只有薄薄一点，房间里还是昏暗的。
　　原望躺在床上，回想起今天和原栋独处的那些记忆，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像是午休的那个梦境。
　　恍惚间，他好像又在坠入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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