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长指南

　　岑丰推开包厢门的时候，有一瞬间没认出来对面的人是谁。
　　那个男人穿着一件蓝灰相间的外套，略显拘谨地坐在座位上，眼神无神地落在菜单上，手指不安地蜷起，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
　　听见门开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手下意识地收了回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来。“你来了？”
　　“嗯。”岑丰应了一声，把身上的黑色风衣脱下挂在椅背上，随后拉开椅子坐下。
　　“在里面待久了，对外面的东西都不太了解了。”原栋笑了笑，皱纹在他的眼角、额头显现。“随便挑了一家店，希望你不会嫌弃。”
　　“不会。”岑丰也笑笑，拿过菜单，道：“点菜了吗？”
　　“先随便点了凉菜，热菜还没点，我都行，你看着点吧。”原栋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现在怎么都是什么扫码点单了，我都不会那些东西，搞了好半天。”
　　“社会发展确实是越来越快了。”岑丰道，“你还这么年轻，很快就能适应的。”
　　原栋笑笑没说话。
　　岑丰很快点完了菜。
　　等待上菜的时候，岑丰一边喝着桌上的茶水，一边打量着对面的原栋。
　　快十年过去了。原栋明明才四十几岁，看起来却像是五十几岁的人一样。监狱里的时光想必也是十分不好过的。岑丰的视线从原栋的脸下移到他的手。哪里都留下了沧桑的痕迹。
　　不管是外表，还是心灵。
　　原栋看起来有些无所事事。他不像现在的大多数人，总是离不开手机，所以这种空闲的时候看起来就尤为无聊和呆滞。
　　岑丰又抿了抿茶，低头回了个微信消息，再抬头时原栋还是低头看着桌面，好像在发呆。
　　他还没有熟练现在智能手机的用法，况且，他在手机上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没有人联系他，他也不需要联系别人。
　　八年的时光将他的生活与这个社会完完全全地隔离开来。
　　他无法融入，暂时也没有寻找到通道。
　　菜一道道上了。
　　气氛在两人的动筷声中稍有缓解。
　　原栋一边吃着，一边和岑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学时期，他们的关系算得上不错，但那是因为他的女朋友齐梨与岑丰和他女朋友关系十分要好罢了。他们两人的关系其实只能算是普通朋友。
　　原栋的话题大多聚集在感叹时代的发展上，一餐饭快要结束时才垂着眼谈起了大学时期的他们，谈起了自己的家庭。
　　“在里面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我结婚的那天。”原栋低着头，手指晃着杯子。他们两人都没喝酒，杯子里的都是茶。
　　他吸了吸鼻子，像是说不下去似的停顿了一下。“我那时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但是没想到我才是对她最差的那个人。”
　　他把头放得很低，低得都快贴在桌面上了。“我知道我走了之后街坊邻里会怎么说我，无非是说我造孽，说我是个畜生。这些我都认。我就是个畜生。”
　　“在监狱里，我时常会做噩梦，梦见那天的情景。然后我就会在半夜惊醒。别人都睡着了。只有我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发呆，把嘴唇咬出血。”
　　“我是个畜生。我知道。但是畜生也是会后悔的。那天以后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喝酒，为什么一喝酒就脑子不清晰。酗酒某种程度上就像吸/毒，会上瘾，没得喝还会抓耳挠腮、痛苦不已。一开始因为没酒喝，我很痛苦，然后一想起因为喝酒我干了什么事情，我又觉得这都是活该，我活该承受任何痛苦和惩罚。”
　　“我觉得那像另一个人，像一个恶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体里会有那样的恶魔，又为什么我会将他放了出来。我明明是爱她的，为什么……”
　　原栋絮絮叨叨地说着，明明没喝酒神态语气却像喝了酒一样。
　　他抬不起头。
　　岑丰默默听着，没说话，只是沉默着一口一口抿着茶。
　　他从内心深处鄙视原栋过去的所作所为，面对他的忏悔他却无法作出任何评价。
　　他终究不是当事人。原栋忏悔的对象也不是他。
　　只是他心里也同样存着后悔。
　　人很难没有不后悔的事情。有些事情轻飘飘，有些事情却有着千钧之重。
　　你的后悔是无用的。岑丰完全可以这么说，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势。
　　但是这句话本身也是无用的。
　　后悔到底有没有用？人们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佛语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可是那些犯下的错事，有些或许根本无法补救。
　　原栋还低着头，只是不再说话了。
　　四十多岁的年纪，他已经有了好些白发。
　　过了一会儿，原栋终于抬起了头，眼睛微微发红。
　　“抱歉，我说太多了吧。”他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觉得我活该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岑丰没否认，只是轻轻道：“没事。”
　　“我听我母亲说了，说康康被你接走了。”原栋道，“我没想到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还是很感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康康有没有给你添麻烦？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他一定过得很好，我知道你肯定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待的。”
　　“他今年该十八了吧。已经要是个大人了。”原栋视线落在窗外，好像能通过那扇窗户看到原望的身影似的。“我能看看他吗？我……也想补偿他，想弥补一下作为父亲的义务。”
　　岑丰察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把原望接回去。岑丰养着原望，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要是原栋强烈要求，他其实根本没有立场拒绝。
　　于是岑丰一时没接话，只是从手机里翻出了原望的照片给他看了。
　　原栋直直盯着手机屏幕，想伸出手碰碰又收了回去。“我能拍张照片吗？”他道，没舍得抬头。
　　岑丰应了声，原栋便从兜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略显笨拙地打开了相机，对着岑丰的手机拍了张照，然后把手机紧紧握在手里，露出一个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谢谢。”原栋道。
　　岑丰觉得他有些可悲。“今天原望放学，你想不想去见见他、聊一聊？”
　　“可以吗？”原栋抬起头，又是惊喜又是慌张。
　　“嗯。”岑丰点了点头，又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我觉得都要考虑一下原望他自己的想法。”
　　“好，好。”
　　-
　　原望从午休起来就觉得心情格外烦躁。
　　高中学习强度高、任务重，他会在中午短暂午休二十分钟，恢复精力。今天午休时他很快入睡了，但是却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溺水了，周围都是蓝到发黑的海水，头顶有着淡淡的光亮，只是那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淡。他在海洋中缓缓下坠，几近窒息。
　　醒来时他满头大汗。
　　午自习下课了。
　　原望有些恍惚地发了个呆，随后起身去洗脸。
　　带着未干的水珠，原望在镜子里和自己对视一眼，看到了自己不自觉皱起的眉头。
　　那个梦境太真实了。那种窒息的感觉他到现在还记得，到处都是海水，拉扯着他、压缩着他，他喘不过气，也浮不上去，只能任由自己下坠，然后被吞没。
　　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原望深吸口气，转身回了教室。
　　刚走进教室，原望就发现自己座位边站了个人。
　　是俞游叶。
　　他带着一张试卷，向原望招了招手，道：“快来快来，快看这道题！”
　　原望还没坐稳，俞游叶就已经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话了。“这道题，和我们上次考试的那道题很类似，但是他这里用的这个解法我没见过，老师也没讲过，还挺有意思的，你快看！”
　　俞游叶把试卷往他桌上一放。
　　原望低头看着，水珠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在下颌处踌躇了一会儿后，最终安心地滴落下来，直直地砸在俞游叶的手背上。
　　那水珠带了人体的温度，并不凉，甚至有些温热。俞游叶手指动了动，视线从手背上的水珠逐渐往上，从原望的下颌，到嘴唇，到鼻尖，再到睫毛。
　　原望调整了一下坐姿，某一瞬间他的呼吸打到了俞游叶的手上。
　　俞游叶下意识紧了紧手指，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又很快将视线转了回来。
　　“确实挺有意思的。”原望道，“这比老师之前讲的几种方法更简单，他用的这个公式我们没怎么用的，以后可以试试。”
　　“啊，哦，对对。”俞游叶回过神来，收回视线连连点头。
　　“这是哪套卷子？”
　　“特训十。”
　　“你做得这么快？”原望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把俞游叶偷偷看他的视线抓了个正着。
　　“啊，还行吧。”俞游叶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没事干，就多做了几套卷子。”
　　原望顿时对俞游叶有些肃然起敬。这也太好学了。他想，怪不得老是在微信上跟自己发题目，原来是因为做的太多了。
　　俞游叶带着微红的耳朵回了自己的位置，下定决心今天再多做一套卷子。
　　放学时原望的心情已经好了不少。
　　这个星期岑理应该不回来了。他想，最近几天连视频都没打，看来是又忙起来了。
　　不回来也挺好的，省得他心烦意乱。
　　今天他没看门口看到王叔的车，正想着是不是王叔是不是因为堵车来晚了的时候，他看见岑丰在不远处冲他招手。
　　今天怎么是岑叔叔过来接他？原望短暂地疑惑了一下，正想打开副驾驶门的时候，岑丰示意他去后面。
　　原望有些不解，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打开了后面的门，和一个穿着蓝灰外套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他只茫然了极短暂的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这个男人是谁。
　　原望的眼神迅速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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