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支舞[花样滑冰]

　　歪歪从胳膊里探出头，看见谭或笑坐在面前的地上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 谭或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问歪歪为什么没回他的微信。只是说：“你坐的位置可真够偏的哈。我猜到你在这，可还是找了半天。要不是我，今儿大叔非得把你锁馆里不可。”

　　“哦，是哦。” 歪歪想起来值班大叔应该早把出口锁了。

　　“不过他知道有的时候有运动员会来，落下东西着急要取的人或者自己加训的人，大叔平时都会在保安室留一把钥匙。”

　　歪歪听了连忙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那我们快走吧。”

　　谭或笑拽住她：“别动，不着急走。你先坐。”

　　他的眼睛盛满了从吊顶玻璃处倾泻的月光，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歪歪无措地坐着。

　　“其实，我…”

　　别人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可是谭或笑懂得：

　　“我觉得你现在做的已经特别好了，而且是越来越好。”

　　“真的？” 歪歪的语气只是不相信。

　　“真的。”

　　“我喜欢你仲夏夜之梦那个主意。” 他看着她微笑。 “我们会说服他们，而且今年我们会有非常棒的节目。”

　　歪歪说：“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相信我可以，连我自己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知道自己这是在耍无赖，其实就是希望他能安慰自己，给自己一点信心。靠着别人的力量才能站起来是可耻的，可是歪歪现在真的很需要。她不敢跟父母说，告诉他们她已经休学了却要被队里刷下来了；她不能跟爷爷奶奶说，让他们一把年纪替自己担心；甚至她也没办法把现在的情况告诉鱼鱼甜甜她们。

　　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太害怕对面的反应了，歪歪看着面前的谭或笑，心想：他说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命运。

　　谭或笑用手撑着地板起来坐到歪歪旁边的座位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俩一开始见面的情景了。”

　　歪歪完全没想到这个开头，愣了一下：“是你和几个男生跟着王威来选搭档的那时候？”即使在这个情况下她回想起那天仍然会记起好像要起飞的心情：“你们一群人坐在那看了一下午我们跳舞。”

　　谭或笑点了一下她额头：“傻不傻，你这什么记忆力呀。我说的不是那次，果然你不记得我了啊！”

　　“啊？你说什么，那是哪次？我确实很早以前就知道你的名字了，你是说这个么？可那时候你不认识我呀。”

　　谭或笑一副被她无语到的表情。 “你小时候是不是在省博物馆旁边的那个冰场练习来着。那时候应该是刚练跳跃，还在扑腾扑腾摔跤的呢，你记不记得的有个帅哥总想扶你站起来，还被你冷冰冰拒绝掉。”

　　歪歪像小乌龟一样抻了一下脖子。

　　“嗯？”

　　“哇，你不记得了啊！果然没良心…” 谭或笑开始愤愤不平。

　　歪歪也感觉自己良心受到了巨大的谴责，居然不记得自己和搭档的第一次见面，这也太没有礼貌了！
　　好像真的有这回事？她仔细回想。可能有吧，模模糊糊的印象总是记不清了。她五岁就开始上冰了，摔跤屁股青膝盖肿实在是太平常的事情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视别人要帮自己也是可能。但更可能的是，小时候的她特别容易害羞，非常害怕被人注视，尤其在冰场这种人多的地方，大家都滑的那么好，她一个初学者可能慌慌张张的，只顾小心别撞到人也别被人撞到。所以那时候的她摔跤的时候可能窘得根本没看他的脸。如果不是遇见谭或笑和自己搭档，歪歪觉得自己现在说不定都根本不敢和男生对视的。更别提去演绎这世上的悲欢离合。

　　“我那时候，很容易害羞其实。所以在冰场那种人多的地方心里总是不自在。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当时可能都没看你的脸，根本不知道是你。”

　　“哦，那我原谅你了。”

　　“这么容易啊。”歪歪也不自觉的微笑着回答，等回过神才想起来，谭或笑为什么要提这件事？

　　“歪歪，其实那时候我有在旁边看过你练习。你虽然开始时放不开手脚，但一旦慢慢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就会越来越舒展，做的越来越好。现在的事情也是这样。从去年开始，我们俩面对的变化太多了，搬到北京，换了环境，你还换了学校，生活重新开始，在这种情况下备战奥运会，这个结果简直太正常了。我们都不是最好的状态，又没有经验。而领导们是因为不了解你的性格，他们不清楚你的潜力才做出这个决定。你要相信，你每一天都是在进步的。其他的事情我们也都可以一起克服。”

　　歪歪在忍着眼泪，她冲谭或笑瘪嘴。谭或笑摸摸她的脑袋。

　　“你应该相信天生就要在冰上跳舞。而且仲夏夜之梦这个主意真是绝了。我真的非常喜欢。只要我们两个都喜欢，我们一定可以诠释的很好。我跟你的预感一样，我们明年一定会在蒙村。”

　　他张开双臂，搂住这个一整天眼睛红的像兔子，眼眶里的泪却怎么都没流下来的小姑娘。

　　歪歪头一次把自己的头埋入他的肩头，不是比赛后，不是训练中，不是冰场上。

　　她闻到熟悉的很好闻的洗衣粉味道，还有总是比自己高一点的体温。她耳边的声音还是那样轻轻的，但很坚定：

　　“我知道你有多难，有多努力。你想做一个好女儿，一个好运动员，没有错。你已经平衡的足够好了。”

　　歪歪听到这一句话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从去年开始，她做的好的时候大家会说做的好，会说辛苦了。她也会点头，笑。但更多更长时间的是表现的不够好，要被训话，教练们看起来都很焦虑很着急，歪歪的解决办法就是挺着，不哭也不去抱怨。因为她觉得自己走过的路已经太长了，根本无从说起。每个人都只能看到其中一部分，没人真正了解她，了解她的难处。

　　爸妈不知道她每天在冰场上到底练到什么程度，而又为了成为他们心中的好孩子，希望他们满意，是怎么在训练累的四肢散架后还要晚上挤时间去学习的。

　　队里的人更是不理解她的选择，领导觉得她没有把百分之百得精力放在训练上，觉得是因为这个耽误了她出成绩，觉得是她不够自律没有熬过发育关，觉得她的能力就到此为止了。

　　没有人了解父母在她心中的意义，家对她的意义。为了理想和成为一个好女儿要共存她付出了多少努力。也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两件事上付出的精力都是百分之百，她只是没有了自己而已。

　　现在唯一一个看着她做过这些事的人，也陪着她经历过所有这些痛苦的人说出了理解她的话，“你做的很好，很努力。”这句话比其他人不痛不痒的一百句都管用。歪歪靠着谭或笑的肩膀，好像大海上的一叶小舟，经历了那么多狂风暴雨，终于可以在一个避风港稍微停泊。她哭的不能自已。直到听到谭或笑说：

　　“你哭的鼻头都凉凉的。”

　　歪歪不好意思的抬起头，不小心鼻尖从他的喉结上划过，谭或笑轻轻颤抖了一下，但是歪歪没有注意。她的情绪已经占据了大脑高地。

　　“不要再掉金豆豆了呀。”

　　谭或笑的语气又像是哄小孩子了。

　　“我掉的才不是金豆豆。”

　　歪歪唯一对自己外貌没那么自信的一点就是她不是很白，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是因为谭或笑的肤色比她白，大家总是打趣他们，所以久而久之歪歪对这件事就有点敏感。

　　“我掉的是珍珠。”

　　“嗯，对，你说的都对。”
　　“薛盈盈，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的搭档就是你。我们一定可以做到，一步一步来。”他说出了歪歪不敢说的话：“我们会站在最高领奖台上的。”

　　说这话的谭或笑仍然没有提高语调，没有激昂，他还是那样温温柔柔的看着她，好像并不觉得他定了一个多么宏远的目标，好像他从很久以前就非常笃定事情就会是这样的，这甚至一点都不像是平时的谭或笑。她觉得像梦，残酷都被笼罩在月光里隐没了棱角，偌大的空间只剩他们两个人。

　　未来也没那么可怕吧，都可以克服吧。歪歪想。

　　出馆的时候谭或笑把钥匙掏出来锁了门，又送到了保安室那里，歪歪才知道原来大叔把钥匙都给他了，所以他们才能在里面坐那么久。

　　“你跟大叔关系也这么好啊。”歪歪想起来负责清洁的阿姨，食堂的大师傅，训练中心的上上下下，谭或笑就没有不熟的。

　　“人缘好嘛，是不是很羡慕？”

　　歪歪忍不住要翻白眼了，她谈不上羡慕，但是她偶尔多多少少会有点焦虑，因为性格的缘故，歪歪从来不是一个团体的中心，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边缘化了。

　　谭或笑好像看出来她在想什么：

　　“没关系，你跟我关系好就够用了。”

　　歪歪真的送了他一个白眼。

　　“走吧，先送你会宿舍，简婴刚刚给我发信息了，都着急了，说你不回微信，回宿舍也没看到人。”

　　歪歪跟在谭或笑身后亦步亦趋。

　　她想，自己真正相信的其实是，时间。一旦有无法解决的问题，不知道答案的事，歪歪就会把它交付时间，时间会带来变化。

　　长大吧，等她也像谭或笑一样长大就好了。

　　那晚以后歪歪的情绪暂时算是稳定了，至少谭或笑给了她确定。他们恢复了正常训练，训练馆里大家对那件事的关心也只维持了一个下午，没有人再提起。这就是这个地方的一个优点，一群有野心有梦想又优秀的人，大家真正的关注点永远都是自己和成绩，而不是八卦。

　　除了日常的训练，最重要的，这个赛季的节目也初步定下来了。

　　周五下午，王威让他们下了冰去办公室。

　　一进门他们便看出来王威是难得的轻松，便知道今天不会有坏事发生。

　　王威说:“我和倪指导还有其他教练一起开过会了，大家都觉得仲夏夜之梦这个概念不错。选曲的话，现在有两个推荐，一个是《精灵之舞》，一个是《仲夏夜之梦序曲》。这个我们还是找常年合作的H老师，让他给剪辑编排一下，你们听一听，再做选择。”

　　歪歪想说什么，又憋住了。

　　王威说：“有话就说。”

　　“嗯，没什么，等小样出来再说吧。”

　　“薛盈盈，这是你自己的节目，你应该比任何人都对它负责，有话就说。”

　　“我是想说这两个曲子其实可以剪在一起。前半部份用《序曲》，里面可以选择做开场部分的有很多。后半部分，我觉得《精灵之舞》的节奏太快了，无论怎么改恐怕都不太行。”

　　她掏出了手机，打开了音乐播放器：“所以我想从这里开始切入，这里的音乐是舒缓和欢快交错，正好可以表现爱情和幽默喜剧这种双重元素。”

　　谭或笑笑看着王威，王威往椅背上一靠。

　　“你怎么知道备选曲目的？”

　　“我就是根据主题大概找了找可以用的曲子。”歪歪狡黠地笑了笑。

　　虽然认识很多年了，但是王威觉得自己最近好像又重新认识了这个姑娘，他大概有点懂得谭或笑的坚持了。

　　也没必要说《King and I》做备选节目的事了，他想。

　　“还有就是自由舞，你们有什么想法了么？”

　　他看着薛盈盈。

　　没有想到回答的人是谭或笑。

　　“教练，我觉得或许《罗朱》就挺不错的。

　　《罗密欧与朱丽叶》？

　　王威不禁想起了开会时候也有人提到这个，因为这个主题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滑的，这两个人的年纪，现在是最合适的。但也有不少人反对，理由是这个主题太多优秀的选手滑过了，如果编排一般就很难出彩得高分。

　　他不知道谭或笑选择这个主题的理由是什么。

　　“薛盈盈，你觉得呢？“他转头问。

　　但是歪歪好像在沉思什么并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四年前。

　　“谭或笑，你知道莎士比亚为什么写朱丽叶十四岁么？“

　　“谭或笑，我也十四岁了。“

　　“我喜欢你。“

　　从不曾回顾的记忆被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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