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支舞[花样滑冰]

　　他们坐在歪歪家楼下，谭或笑手里拿着她的围巾帽子和手套，就像给小娃娃穿衣服一样，一件一件给她戴起来，歪歪没有什么反应，任他摆弄，自己看着单元门出神。忽然又噗嗤一笑。谭或笑刚给她戴上手套，转身坐在她旁边，微笑着说：“不打算跟我分享一下？”

　　歪歪指着对面的单元门：“我爸妈进修之后曾经回来在这工作过两年，当时我们家就分到这个房子了，但他们俩都太忙，根本没人有时间弄装修，所以这个房子的装修就是我爷爷负责的，也可以说是我跟我爷爷两个人负责的。”她笑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爷爷以前做过木匠，他手艺很好的，一直是他盯着瓦匠啊木匠啊，跟他们沟通要怎么弄。我那时候四五岁吧，上幼儿园，就是这个小区再往机关教育处那个方向再走走一点那里。当时爷爷负责早上送我去幼儿园，然后再去新家弄装修。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很不喜欢去幼儿园，大概从小就有社恐吧。我就跟我爷爷说我肚子疼，不想上课，一开始是耍赖装病，装了一段时间以后就明目张胆不去上学，跟他一起装修房子整整一个学期。我到现在都蛮喜欢闻油漆味，觉得有意思。还不爱吃酸菜馅饺子，因为那时候每天净跟着他们酸菜馅饺子了。”

　　“闻油漆对身体不好，是个坏毛病。”谭或笑点评道。

　　“现在也没有机会闻了呀。还有，我小时候真的很不爱动，好吧，就是懒。因为我家是六楼，以前的旧楼楼梯都比较陡，又窄又高的，你知道吧。我每次上楼都老大不乐意了。就想让我爷爷抱着，有一次他问我说，盈盈呀，你为啥不自己下地走呢。我说因为我要把力气留着下楼用啊！”

　　两个人都哈哈笑起来，谭或笑一下眼前就能浮现出薛盈盈小时候说这话时得意又可爱的模样：“上山容易下山难，您这话呀，也没毛病！”

　　“也不知道是不是抱我累的，他在这弄房子那半年瘦了五六斤，我姑放假回来时看见他时候都哭了。还有…”歪歪住了嘴，她想起来她小时候洁癖在外面上厕所就上不出来，爷爷领着她尝试了各种方法蹲了很久最后没办法又回家的故事，但是她不好意思在谭或笑面前讲出来。

　　“还有什么？”谭或笑好奇地看着她。

　　“嗯…我还是后来听说的，我爷走的时候跟我爸讲，说我还是要好好管一管的，不能太宠了。”

　　谭或笑说：“爷爷是自己也下不了手，就让你爸妈管。”

　　歪歪低头微笑：“结果不到半年我爸妈就换了工作单位又出国了，他还是得亲自来管我了。”

　　“就是那时候他决定要送你学花滑的么？”

　　歪歪摇头：“不是的。是那年冬天有一次我和我奶一起偶然看了一场花滑比赛，就是PT跳梁祝的那一年，你有没有印象？”

　　谭或笑点点头：“我记得，那年ZZ跳的是美女与野兽。”

　　“对，我以前对体育运动都没什么兴趣的，因为不喜欢动。结果当时看了梁祝那个节目就觉得好美啊，小孩子嘛，也不懂什么，只是一下子被震惊到说世上还有这种形式的运动，把人扔去什么的，又惊险又高级。而且最重要的是，在冰上滑行看起来出溜一下就能走好远，不需要走路，像飞一样，简直太省力气，特别对我胃口。哪知道实际是这么回事啊！”

　　“你这也是万万没想到系列啊。”

　　“对呀，我爷当时觉得我能对一个运动感兴趣真是太不容易了，立刻就把我送刘老师那儿去了。”

　　谭或笑扶额：“那你怎么没练双人滑呢？”

　　歪歪说：“这都是刘老师定的，她当时说我比较适合女单。”

　　对于大人或者两个半大的，正在学习做一个大人的小孩儿来说，这种对话通常都会发生在刚认识的时候，像报家门一样：“你的启蒙老师是哪位啊？你怎么学这个了呢？”

　　但是他们认识的太早了，四岁半的差距对那时的他们来说还太过巨大。在十四岁的谭或笑看来薛盈盈真的是个孩子，他还不懂得怎么去跟孩子沟通。两个人相识在冰面上，对于彼此的关心也仅限于在冰面上，老师说的动作不到位到底是怎么不到位，肌肉怎么可能去控制，如何优美地画出弧度，怎么能提高默契度，这一块或者那一块。好多大人觉得理所当然的话他们却要苦恼很久而不得其法，小孩子常想如果都像数学公式一样就好了；如果都像隔壁的抛跳一样就好了，虽然难然而那是一条可以明见的路。但冰舞最大的特点就是她像那音乐本身一样，曼妙却又难以捉摸。这探索的过程就消耗掉了他们的全部精力。所以那时候的他们是两条偶尔交错的曲线，除去上冰，下课喜欢踢足球并开始学着打篮球的谭或笑无论如何也是对喜欢跳皮筋的小妹妹关心不起来的，也自然不会问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

　　歪歪看着楼上暗黄的灯，终于站起来，把手揣在兜里：“谢谢你哦，今天所有的事。”

　　谭或笑打断她：“说太多就。”

　　“见外。”
　　“太假。”

　　两个人都笑。

　　“回去你要请我吃饭。”

　　“好。”

　　当晚歪歪就回家陪着奶奶住了，而谭或笑回自己家了，他说很久没看父母了，正好这次回家看看。第二天一早出殡，谭或笑一家人都到了，谭或笑也给爷爷磕了头，他说爷爷待他就像对自己的孙子一样，应该的。因为马上大家就要离开，所以奶奶接下来怎么办就成了亟需解决的问题。薛盈盈很想让奶奶跟着来北京，她爸妈也是这样想，说这样既方便互相照顾又不用担心。但是奶奶不是很愿意。她对薛盈盈爸妈说：

　　“你们就去忙你们的，我能照顾自己，家这儿还有小薇呢。”

　　单独的时候，她拍拍薛盈盈的手说；“我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人太孤单了。再说，你爷也刚走，这家里，得收拾收拾。”

　　薛盈盈觉得奶奶真的是老了，她的眼里总像是有一包水，随时能流出来那种。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让奶奶暂时和姑姑回家住，过一段时间再由三奶奶陪着回家收拾收拾。明年过年再来北京一段时间，还可以看歪歪他们比赛。

　　回去飞机上时谭或笑对歪歪讲这样子其实挺好的，不让老人一下子脱离熟悉的环境，也不留在老屋睹物思人。

　　“其实老人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人陪着和保持日常生活，来北京了你既没时间陪着也不是她的日常。常常打电话就好了，明年春天可以接她去看世锦赛。”

　　歪歪知道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也知道当下她最应该做的是迅速调整状态，立刻投入训练。毕竟北京的倒计时从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暂停。下飞机后歪歪看到了父亲的朋友圈：

　　如果泪水能够筑成天梯，那我一定踏着它去天国接您回来。

　　歪歪看着这条终于明白，这件事给所有人的打击都是一样的，无论这些人说或不说。她失去了爷爷，而他们失去了父亲。

　　这件事除了给她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意外也给了她一个警示，如果她爱的人都不在了，那成功对她是否还有意义？歪歪明白了自己其实没有那么渴望名利，她所希望的还是让她爱的人能为她骄傲。

　　成功的意义其实是有时限的，过期摘取无效。

　　回北京后他们就迅速回到了日常，在构思新节目编排的同时加强着基本功的训练，同时歪歪也在努力调整状态接收着双人滑的内容。她真的很努力的想要做到最好，但是她的身体却似乎总是慢了一拍，大脑给出来了训练的指令，身体却总是迟缓。同时的，她感到强烈的不安。

　　她和郑凯开始准备练习抛跳了。与最后观众看上去不同的是，抛跳时女孩子感受的可不是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大部分人最开始，甚至训练很久以后，感受的都是不安。强烈的不安，微弱的不安。你是否受伤，不仅取决于对方的技术，甚至取决于对方的心情。而这两点，歪歪对郑凯都没有信心。

　　她以前听说过一些男伴故意让女伴摔跤的故事，也经常听说女伴在配合的时候害怕，她一直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现在她真实的感知到了，歪歪每一天都在祈祷真正上冰练习抛跳的时间再推迟一下。她发现自己真是太过天真，以为她只要做的很认真很配合问心无愧就行了，她也确实是——要求做的她都做了。但是她忘了一样，郑凯的心情。

　　郑凯来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被召集来却要配一个冰舞搭档去搞双人滑这么搞笑的事。他很愤怒，但是他没办法去跟领导讲，他的怒气都撒在了歪歪身上，他倒还没有故意做出格的事情，但是歪歪看见他就很害怕，她能感受到他的怨气，她不知道他会将她抛向何处。出乎意料的，赵教练也没有很强迫这件事，只是说，你们先把托举单跳练好，抛跳慢慢来。歪歪一直在上吊杆练跳跃，每次她都会看见郑凯在旁边盯着她的样子，既像是在监督，又像是在示威，歪歪反复告诉自己没关系，再坚持一下就结束了。可是不好的预感总是比好的预感来的快，意外在结束之前就到来了。

　　那天是主任来队里查看阶段性成果的日子。

　　结果冰上咣当一声，众人惊呼。

　　歪歪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朝她奔过来的谭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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