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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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婚在即


      刚回宫几日,就逼近芒种节气。所谓春争日,夏争时,岐雍之地的农事也到了争时争日的最忙处,丝毫不容错过。每年芒种,秦王都要率百官祀郊,祈祷风调雨顺,亦要躬身事稼,耕地安苗,教化国民勤于农事,祝祷五谷丰登。诸事繁琐,需在雍城的蕲年宫住上三五日。

      因尚未举行国婚,我不便随秦王前往雍城。他不放心我身份不明的藏身宫中,和昌平君交代妥当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命太史公择定我入宫的吉日吉时,又漏夜将我送往昌平君家中,再以王后仪仗接入宫中待年。

      自昌平君府邸入宫,走的是咸阳宫正南的司马门,即靠近渭水东横桥的大门,这一座司马门也是咸阳宫的正门,分为城楼和城台两部分。城楼之外,还设有高耸的冀阙,大朝上颁布的王旨,都会在冀阙悬榜,供百姓瞻仰悉知。

      司马门城台之下,设有五座大门,正中最阔的那一扇门,装饰了九行九列的青铜门钉,象征王权无极,仅供秦王车驾出入。秦王后新嫁入宫,走的也是这扇门,此生仅有一次能得此殊荣。正门之外,左右各有一扇小门,一扇掖门。秦国以右为尊,所以右侧小门供王公内眷出入,左侧小门供文武官员出入,两扇掖门则供侍卫内监宫女出入。

      黄昏时分,吉时已具,昌平君身骑高马,为我在前引道。又有百人长队,提着明煌瓦亮的四角宫灯,照得前路昌明辉煌。府邸之外,九尺宽的白石御道皆以净水洒扫,清敞洁净,尘气全无。羽林郎列仗其间,轩昂玉立,庶民俯首跪地,大气不闻。所行之处皆王旗高帜,待我一路朝咸阳宫轩轩行来。

      我穿的是秦王早年备下的王后襢衣,玄衣金线,翟凤成章,尺寸无不合适。雾发云鬓间点缀了王后形制的十二凤钗,下垂珠玉宝石辑的成串步摇,在耳畔泠泠作响。乘的是驷马曲柄凤舆车,云纹藻饰,漆板金座。在我身后,吾杖四副、立瓜卧瓜四副、龙凤旗十柄、凤扇八柄、雉尾扇八柄、五色九凤伞十柄。又有次金节二,次拂二,金香炉二,金香盒二,金盥盘一,金盂一,金瓶二,凤舆一乘,仪舆二乘,凤车一乘,仪车二乘,铺张迤逦至极。

      过司马门,入咸阳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秦王的傲岸身影。好一个丰神伟仪的少年王侯,我为自己选定的不世夫君,头戴九旒冕冠,身着玄衣纁裳,绣绘十二章纹,朱色的蔽膝上绣得是煊赫的龙衮。在他手中,抱着一只缚住红绳的大雁,雁无双偶,最为忠贞,是周公定立婚嫁以来,必备的求婚之物。

      秦王身后,百官在列,俱朝我低眉垂首,躬身一拜。列队里有几位认识的人,诸如吕相和蒙骜,远处还站了蒙恬、蒙毅两兄弟,因品阶不高,离我甚远,依稀看得个轮廓,并不十分真切。

      秦王向昌平君行过大礼,登上凤舆前的小梯,将手中大雁郑重交予我手中,还不忘借机握一握我的手。他满面皆是笑影,愈发显得神姿高彻,在我耳旁得意道:“小蛮,我终于把你娶回来了。”

      我朝他凝眉瞩目,滟滟一笑。他也脉脉的专注相望,与我缠绵于眉山目水处,神情恰如沙丘少年。仪式浩瀚,我俩不便多言,但哪怕只用眼神交汇,也觉灵犀一线,心意相连。

      秦王接过车驾的缰绳,坐到驾手位置,亲自为我执鞭驾车,往咸阳宫驰去。我在凤舆车上深望他的背影,肃简清隽,忍不住掩袖一笑,直觉一颗心尘埃落定,妥帖分明。

      这座屹立百年的王城,咸阳大城,如今终于朝我轩然开启,容我与心上人并肩齐驾。从今日起,我是入宫待年的秦王后,亦是他此生唯一的妻。

      到咸阳宫门口,秦王扶我从凤舆上下来,阖宫众人跪拜一地,齐声颂道:“愿天家与娘娘永结秦晋,百年好合。”

      秦王眉眼皆笑,道:“都起来,赏!”

      赏罢众人,秦王与我携手并肩,自正门步入咸阳宫,行过前朝的若干厅室,去往咸阳宫后寝的椒房殿。

      椒房殿是秦王后所居的正殿,与秦王寝殿分设在咸阳宫后寝的两翼,如瞿凤展翅,所隔不远。宫室以椒涂抹,取得是温暖芳香,多子之义。

      我住在咸阳宫偏阁之时,秦王并未带我来此,这亦是我第一次见到咸阳宫椒房殿的真容。墙壁被染成绯色,芳气扑鼻。泥金地砖上书“既寿永昌”,下款“莫失莫忘”,与前殿地砖上“授命于天,长生无极”恰好呼应。殿内陈设周全,设宝几香案,斛珠铜兽,又细分成若干厅室,供王后起居、祭祀、会客、玩乐、饮食、盥洗、贮藏之用。偏阁中的物品,也已经搬到此处安置。

      秦王道:“我带你去住处看看。”

      来到供我起居的厅室,前面是间小室,设有一面更衣用的大铜镜,比我身形还高。铜镜前漆盒无数,里面皆是重宝,供王后添妆之用,妆台上还有我惯用的青云胭脂和一应脂粉之物。

      我好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个。”秦王神采飞扬,努嘴指一指同衣。

      妆台旁,是一副外方内圆的奢靡绣屏,极阔也极大,绣的是姮娥奔月,化身月精的故事。只见一曼妙女子翱翔天际,仰身擎托一轮圆月,圆月用的是银绣线,皓洁无匹,围拱出一双蟾蜍和玉兔,其下云气蒸腾,龙翻凤隐,磅礴中不失妩丽。

      绕过屏风,方现我的卧榻。正中是通天匹地的鲛绡七宝帐,用银丝遍绣梨花,如坠云山幻海。帐顶是一把珍珠,粒粒分明,颗颗莹润。床边置一对古花纹商羊铜兽炉,密密散着兰芷香。

      椒房殿之后,是我之前住的偏阁,接续上西北角的廊檐,正好合围出一进内花园,里面置了假山,挖出小池,铺的是满地白石子,又种一棵碗口大的梨花树,和风带雨,如云之洁白。

      我拉住秦王的手活泼道:“宫里这么多梨花,是因为咱们头回相见在梨花树下?”

      秦王目光一亮,衔笑道:“论你的性子,其实与梨花不像,没那么娇弱易折,我却觉得,它总归是个见证。”

      我伸手抚一抚鲛绡帐上绣的梨花图案,银丝线,宝石花蕊,极精巧的蜀绣,消耗何止百工,委实花了他许多心思,嫣然道:“梨花只有一季,却能果实累累,也是好花。”

      秦王朗声一笑,宠溺道:“听你的意思,还有更中意的,我让莳花的宫女呈上来。”

      我也不掩饰,直言道:“梨花就很好,只是花期短,不如白茶花孤傲长久。妾在赵国时还种过龙爪花,种子难寻,找不着了。”

      随侍众人一直站在我俩十步之外,并未靠近。秦王抬头看一看,随意道:“步崖,听着了?去办吧。”

      我转眸一笑,掩袖揶揄道:“也是为难他,除了要伺候你,还得练好耳力。”

      秦王止不住笑,在我鼻尖上刮一刮,骂道:“你呀。”

      我依在他肩头,慵懒道:“妾这些话没头没脑的,你也不嫌烦。”

      秦王双手撑在身后,舒一舒脖子,也显得有些疲累,笑一笑道:“就是这些话,以前想听还听不着呢,阖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看那九旒诸侯冠着实沉重,伸手替他摘了,递给同衣。又帮他解散发髻,拿篦子重新梳过,随意绾了一个髻子。

      秦王阖着眼睛,额头在我颈窝蹭一蹭,微含歉意道:“本该多陪陪你,可后天就是芒种节,我明日必须赶到雍城。”

      我并不在意这些,乖顺道:“事有轻重缓急,你放心去。”

      秦王微眯了眼睛,交代道:“此去三五日才能回,自己要小心。”

      我“嗤”一声笑,嗔道:“在你心里,妾是这样爱挑事的人么?”看他还不放心,又宽慰道:“妾就呆在咸阳宫,无事绝不出门。”

      秦王松快一笑,道:“我想好了,把赵高留给你,他司御前车马,骑术甚是精湛。启阳也在,你有事就传他们。”

      我俩每回大婚都出变故,也难免他心有余悸。我柔声道:“你放心,妾会护住自个的。”

      秦王略一沉思,从腰中解下一枚虎钮道:“这是秦王亲卫的虎符,能调动三千卫军,你收着。”
      我垫一垫这枚虎钮的分量,不觉动容。他尚未亲政,大权旁落,能调度的不过就是这三千亲卫,却如此轻描淡写的交付我手中,没有一丝迟疑和顾虑。

      我不再多言,收下那枚虎钮,言他道:“你一脸疲倦,明儿又要早起,还不去歇着。”

      秦王半合着眼帘,含糊道:“是有些困,可我不想走。我就歇在这儿成不成。”

      我半笑半嗔道:“那怎么成,你快回去。”

      他“唔”一声,捏了捏我的下颌,笑道:“知道了,等行完礼,看你还怎么躲。”

      我耳后一红,伸手推他一把,他顺势拉住我的手,将我往怀里松松一揽,又在面颊上亲一亲,才招呼秦淦怀他们回去。同衣和连翘也伺候我歇下。

      第二日起了个早,连翘一边伺候我穿鞋一边道:“昨日礼仪繁琐,娘娘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揉一揉眼睛道:“孤要送天家。”

      连翘抿嘴一笑,“天家四更就走了,临行前还来看过娘娘。娘娘好睡,天家命奴婢不要打扰娘娘休息。”

      我“哦”了一声,细想之下好像无事可做,索性带同衣几人去清点公卿外臣送来的贺仪。到底是国婚,收到的贺礼堆金砌玉,无不繁华,连一贯冷漠的同衣都不由咋舌,小心翼翼的命人抬进中宫库,悉数清点在册。又默默看了看昔年赵国给我置办的陪嫁箱匣。里面一应之物,无不是我父王的拳拳心意,无不是芸娘在一一打点,可我大婚在即,他二人却已仙驾,忍不住在库中长哭一场。

      想起前尘往事,夜里就睡不着,辗转到三更才歇下,起得也比平日晚,堪堪用过早膳,更觉无趣,信步走到秦王书房。

      秦淦怀是秦王身边第一得力之人,自然会随驾赶往雍城,留下守宫的是步崖,见我前来,忙领侍卫内监朝我一拜。

      我示意众人免礼,走到堆叠如海的书简前,信手抽出几卷。一卷是韩非的《五蠹》,一卷是《八奸》,其余几卷,也是韩非昔年经典之作,另有一卷,是秦王看他书册后的摘录感悟。

      我微微一愕,不曾想秦王对韩非有泼天的脾气,竟还能在案头仔细研读他的治国谋略,果然是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又抽出一卷庄子的《逍遥游》,歪在扶臂上清看一二。

      庄子之书奇情壮美,曼妙自由,令人不禁神往,我还想深读,却听外面好大喧哗。我有些不虞,沉声道:“外面是什么事?”

      步崖机敏,早已前去查看,向我回话道:“禀告娘娘,是甘泉宫的寥人女官吵着要见小的。”

      我转眸片刻,平静道:“让她进来。”

      寥人花容月貌一如往昔,一身女官服制,因跑得急,鬓发有些散乱,垂眉低首道:“甘泉宫女官寥人……你是,苏妹妹。”

      我和缓笑道:“孤是楚国公主,前日方入宫待年,却不知你说的是谁?”

      寥人慌忙拜倒,恭谨道:“拜见王后娘娘。”

      “你起来。”我让同衣扶她一把,道:“你这样焦急,所为何事。”

      寥人略一踌躇,又怕误事,“夏老太后与韩太夫人正在甘泉宫,与太后……与太后……略起争执。”

      我立刻警觉道:“为何事争执。”

      寥人迟疑道:“像是访到一位故人。”

      我一听,情知不好。韩太夫人果然会盘算,竟挑准秦王不在宫中的芒种节下手,如今连吕相都在千里之外的雍城,王太后当真是无人援手。若夏老太后和韩太夫人联手逼她服罪,再联络外臣弹劾,即便秦王回来,亦要面对一场无休无止的纷争了。

      为着秦王,也只有我去硬闯甘泉宫了。

      既已立定决策,我强令道:“如今甘泉宫是什么情形,你细细说与孤听。”

      寥人略带惶恐道:“午膳过后,韩太夫人携长安君成蛟的夫人前来探望太后,须臾夏老太后也来了,还带来一个外人,之后便起了争执。”

      我听寥人欲言又止,想必是为王太后遮掩,安抚道:“你莫慌,持孤的令牌去咸阳宫马厩找赵高,要他立即载你去华阳宫,速速接华阳老神仙前来。”略一深想,又嘱咐道:“老神仙年事已高,万不能动怒,你言辞间定要和缓、周祥,切莫隐瞒分毫。”

      又转身向众人道:“步崖,你去给寥人引路,之后往咸阳宫的屯兵营点五百人马,随我前往甘泉宫。同衣,你去给启阳传话,要他即刻赶往雍城给天家报讯,就说夏老太后和韩太夫人携故人入宫,请天家速回甘泉宫叙旧。这句话,一个字也不许差!”

      同衣疑惑看我一眼,点头道:“娘娘放心,妾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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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点更新。
    秦王政七年到九年间,是极其不太平的几年,说是把秦王的人生颠覆一遍,也不为过。也是我写的小说里,第一个高光段落。
    秦王政的人生呵,从这一年开始,不断的失去,失去,失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宏大空漠的帝国,年深日久的,陪衬着他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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