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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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家兄弟


      傍晚时分下起雨来,淅淅沥沥落了一夜,到早起还未停歇,甚至渐有势大之意。水流顺着咸阳宫的檐角,珍珠一样往下落,四周扶木皆被水洗过,透着一股子清冽芳气。

      我闲极无聊,在咸阳宫二层的回廊上听了一阵滴滴答答的雨声,刚想往回走,就见远处有人疾步行来,手里撑一把油纸伞,青色的袍角浸过雨水,变成好看的绛紫色。淡烟急雨中露出半张脸孔,棱角脸,尖下颌,依稀是蒙恬。

      我有心吓一吓他,闪身躲在廊柱后面,待他走得极近,才唤一声:“蒙大。”

      来人果然一愕,抬伞看我,我才发现认错了人。好一个美少年,衣袂被冷雨打得飘飘摇摇,透着一股让人怜恤的赢弱。长得和蒙恬有些像,脸上却少了那份炽烈张扬,显得更为沉静疏离。凤眼清洁,倒是与蒙恬一般无二的人间殊色。

      他冲我轩轩一笑,柔和道:“公主,你认错了人。我是蒙恬的胞弟,蒙毅。”

      他知晓我的身份,见我出现也不惊讶,想必和蒙恬一样是秦王亲信。我朝他歉意一笑,转身欲走,却见步崖来替秦王通传,要我去咸阳宫的南院叙话。

      南院是咸阳宫的前朝,是秦王与大臣议事之处,要我前去,倒有些奇怪。我对咸阳宫的方位不熟,紧跟着步崖而去,匆忙间望一眼楼下的蒙毅,与我正是同路。

      行过一盏茶时分,到咸阳宫正门,蒙毅刚好收了伞,除去鞋履,抚一抚身上雨滴,与我一同进殿。

      南院作为咸阳宫正殿,规格与别处不同,十排泥金大柱,隔成九开间的辉煌殿宇,开朗明阔,象征王权无极。

      秦王御席设在殿中偏后的位置,铺陈在仙兽云章的漆台之上,后立一面巨幅金铸夔龙凤鸟纹的华美屏风。御席之上,梁柱之下,挂的是一面方镜①,宽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照人来去。秦王端坐御席之时,殿中动作尽收眼底,正好严查百官。漆台两侧,是臣属议事的坐席,左右又有便殿,供上下朝时官员饮茶小歇之用。

      绕过正殿,再往里走,东厢是秦王会客用的小间,有主客席之分,席前皆设小几,宁和中不乏沉肃。西厢则是秦王书房,堆满了竹简帛书,有些凌乱。

      步崖将我与蒙毅一前一后引至小间,秦王已在此坐定,身旁还坐着一位白面长须的长者。我因不知其身份,难以猜度,也不便行礼。

      身后蒙毅像是要替我解围,先行一步躬身拜道:“蒙毅见过陛下,见过昌平君。家兄公务缠身,再有片刻才到。”

      昌平君,便是要认我做女儿的人。我上前向二人行礼道:“妾见过陛下,见过昌平君。”又朝蒙毅感激一笑。

      秦王道:“王叔,这便是小蛮,事情经过您也知道,如今就等您首肯。”又向蒙毅道:“你且稍候,等蒙大到了,寡人再与你二人详谈。”

      蒙毅简单应了,拣一处席子坐好。我亦坐得离他不远。

      昌平君和缓一笑,道:“臣骤然得女,自然欢喜无限,绝不推辞。”又朝我道:“行来匆忙,备得一份薄礼,望公主笑纳。”

      我让同衣收下贺仪,上前屈膝行礼道:“义父在上,容小蛮一拜。”

      秦王亦诚挚道:“多谢王叔成全。小蛮暂居咸阳宫,纳吉纳征之礼却需在王府进行,待择定吉日,大婚诸事筹备妥帖,再由王叔送嫁入宫。”

      昌平君体会秦王话中深意,徐徐道:“小女阿蛮,长于楚地,一直承欢祖父母膝下,未曾到过咸阳。以二八华龄,充选后宫,得陛下旷恩,获凤鸾之瑞。”

      眼见昌平君编排好我的身世经历,秦王眉眼一亮,道:“如此甚好。只是事关国婚大典,其他关节也要劳王叔费心。”

      昌平君了然道:“臣府中上下,自当加倍勤慎恭肃、兢兢业业,不负陛下体贴眷爱之隆恩。

      秦王露出满意的神色,道:“那寡人与小蛮的婚事,就仰仗王叔了。”

      昌平君谦恭道:“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身为父亲,自当为儿女辛劳。陛下与蒙毅还有要事商议,臣先行告退。”

      秦王点头应允,又让秦淦怀送昌平君一程,才朝我道:“坐那么远作什么,到我身边来。”

      我依言坐到秦王身侧。见小几上搁着一把金槌,一盘脆核桃。一时兴起,拿起金槌连敲几个,用指甲拈出果肉吃。秦王伸手来讨,我放几个在他掌心。正巧蒙恬也到了,我随口道:“蒙大,你吃不吃核桃。”想起蒙毅方才帮过我,又朝蒙毅道:“你呢,吃不吃。”

      蒙毅磊落一笑,没说要也没拒绝。蒙恬低头垂眉,忙摆摆手。

      秦王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从小到大,你不是最爱吃这些干果?”

      我想起在辰州时,蒙恬对野栗子也极中意,忍不住托腮一笑,又敲了数个核桃,让步崖递与他二人。

      秦王一边吃核桃,一边慵懒道:“你俩那处,都有什么消息。”

      秦王唤我是为见一见昌平君,如今事罢,他又有事与蒙家兄弟商议,我便起身告退。

      秦王拉住我,扁一扁嘴道:“这些事也不用避讳你,你就坐在这儿敲核桃,我早膳用的不多,如今饿了。”

      他这样说话,神情里很有几分孩子气,我抿嘴一笑,让同衣先回偏阁,又挑了一把核桃肉,俱放在他手上。

      蒙恬的神色有些怔忪,恭顺道:“太平行已经访到稳婆下落,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蒙毅亦简要答道:“百官之中,倒无流言。”

      秦王清漠一笑,“无妨,送进宫来便是。找不着真的,只怕他们也会凑个假的来。只有拿出真凭实据,辩无可辩,才能永绝后患。”

      我不便插话,在旁侧耳一听。心里却暗服秦王的决策。

      秦王又道:“蒙二,你那处也要往深处查。后宫有异动,前朝必然不平静,你就顺着查到底,连根拔起才好。”蒙恬蒙毅俱领了王命。

      待诸事交代妥帖,已届正午,秦王命秦淦怀传膳,步崖领内监为众人布菜分食。有煨了春笋的野雉,熏制过的河鲜、酱作的牛肉、蜜蒸的肘子,脆腌瓜条等四样时蔬,另有两样点心,两样鲜果,各人面前皆满满一桌。

      事情办得顺遂,我心情也好,不免起了酒瘾。只是堂上人多,我不好直接开口,向正席上的秦王使一使眼色。秦王面有心事,并未瞧见。

      蒙家兄弟坐我对面,一切看得真切。蒙恬紧强压住笑,向秦王拜道:“今日菜色俱足,恬向陛下讨口酒喝。”

      秦王回过神来,朗笑道:“也好。寡人许久未同你们畅饮了。”

      四个内监抬上一只大酒桶,酒桶顶部还覆盖一方尺寸严合的大铜板,铜板笨重,锵锵作响,内监费了许多力气才打开。铜板之下,是泥封的酒坛,酒坛特意选用白色陶土烧制而成,显得十分清洁雅致。

      步崖用把盏的铜勺将封泥敲碎抚净,挑开桶盖,芳烈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里面还带着五谷馨气,酒汁稠碧清透,正是名满天下的杜康酒。

      杜康既为人名,亦是酒名,起源于岐雍腹地的彭衙②。据说当地有一眼清泉,颇具酒香,杜康便取此水,炼化谷粱之精华,沥糟成浆,埋在一个千年寒洞里。借助洞中的低温和淤泥,窖藏数十载,万中取一,慢慢逼出谷粱中的芳气,酿成酒中极品。杜康之后,他的后人亦承袭此法,千年不改,眼前这一坛杜康,装点得如此慎重,恐怕窖藏已逾百年,是专供秦王王室的御酒。

      秦王执了酒盏,献酒道:“这一盏酒,谢蒙大替寡人千里寻人,寡人先干为敬。”蒙家兄弟忙陪饮一气,我也饮下一盏,果然芳气盈来,不觉眉眼喜乐。

      秦王又道:“这一盏,是谢蒙二以弱冠年纪,周旋百官,查核错漏。”

      我听完这话,方知秦王高明。他借华阳老太后的支持,拉拢蒙骜,却也明白蒙骜年事已高,子侄辈又不出彩,日后难免权力旁落,所以尽心扶持蒙家的第三代小将。蒙恬主外,挂名管理文书,实际上把持了行人署和太平行的机要机关,最易出功勋,登坛拜将指日可待。蒙毅主内,核查百官错漏,成年后定然是走御史大夫乃至丞相的仕途,在朝为官。

      这两人都是秦王一同长大的过命兄弟,同窗同住的情谊,日后一外一内,一将一相,一热一冷,待秦王亲政,势必君臣一心,民意通达,终至迩安远至的清明盛世。而如此局面,亦能全蒙氏百年声望,想必蒙骜也乐见其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与空有才华却一生落拓的韩非相比,秦王果真好手段呵。

      我与蒙家兄弟俱饮下方才秦王的献酒。之后蒙恬蒙毅齐向秦王酢酒,秦王畅饮而尽。饮过三盏,秦王便信守对王太后的承诺,命秦淦怀撤下自己的酒爵,只用些膳食点心,留我三人自在喝酒。

      这酒实在甘醇,我一喝就有些陶陶然,托腮作惋惜状,道:“尧酒千钟,不如杜康一盏。这么好的酒都不喝,可惜得紧,还是容妾多饮几盏吧。”

      秦王被我怄得直笑,戏弄道:“步崖,将酒桶搬到娘娘身边去,看她够不够。”

      蒙恬喝了酒,凤眼里生出些潋滟的水汽,间或瞧我一眼,说不上是什么神情。蒙毅依旧萧萧肃肃,面和无波,那几盏酒像是没喝过。偶尔与我对视,便微微一笑,倒显得比蒙恬沉稳年长许多。

      我一边喝酒,一边凝目秦王,摇摇头道:“不够,你还没向妾献酒呢。”

      秦王缓缓笑开,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状,无可奈何道:“真没见过哪个女子,像你这般好酒。”

      我抚一抚鬓角,嗔道:“这是嫌妾不好了。”

      秦王步到我身旁,正待坐下,就见蒙毅拉一拉蒙恬,起身告辞道:“时辰不早了,这几日大父身体不爽利,臣想回去照料,先行告退。”

      秦王颔首道:“你们无事,就多在老爷子跟前费心,若还要太医,直接去传。”

      蒙毅应一声,转身退下。蒙恬微一迟疑,也离开了。

      秦王替我夹了些菜,宠溺道:“光顾喝酒,连菜也不吃。”

      我吃了几筷春笋,又去喝酒,只觉心里温暖踏实,拉住秦王的衣袖,撒娇道:“妾许久没有这么放心了,像是所有的忧心事都尘埃落定一样,像日后再也不会害怕一样。”

      秦王将我拉入怀中,我顺从倚在他肩头。他刮一刮我的鼻尖道:“傻丫头,自然不用怕,万事有我。”

      我迷离笑道:“在沙丘,妾也是这么对你说的,妾做到了,你也要做到才是。”

      秦王撑不住笑,低低道:“醉了吧,我送你回去。”

      我娇纵道:“妾走不动,你背我。”

      秦王将我打横抱起,哄我道:“你以前小小的,我还能背着你满山跑,如今只能抱怀里了。”

      我晕沉沉的,埋首他胸前,任由他穿过咸阳宫九曲十回的廊檐,抱着我离开。雨水还未停歇,凉风徐来,擦过我的面颊,一瞬微凉。我被风雨吹得有些清醒,又不愿清醒,阖着眼睛,听环佩轻撞发出的细碎响动,一路逶迤而去。

      回到偏阁,同衣和连翘忙迎上来,伺候我躺下。恍惚间秦王摸一摸我额头,才向同衣交代道:“寡人还有事要办,你们好好伺候公主,若她醒了,就让人传个话。”

      众人跪送秦王出去,我醉得厉害,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其实索引更精彩

      ①秦王政朝堂上悬镜:西汉末文学家刘歆所著《西京杂记》卷三中记录:“(秦始皇朝上)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硋。……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这也是成语“秦镜高悬”的出处。

      ②杜康:杜康是夏朝国君,也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酿酒始祖”,东汉文学家许慎所著《说文解字》中有“杜康始作秫酒。又名少康,夏朝国君。”的记载。

      彭衙:周末被称为彭戏,春秋被称为彭衙,属古雍州,为秦邑,在今陕西白水县。清乾隆十九年重修的《白水县志》记载,“泉隐隐喷出,至冬不竭,流四里许,入白水河,乡民谓此水至今有酒味……杜康取此水造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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