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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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黑代嫁


      自蓬莱洲归来,我突发疹疾,秦王速召太医令夏无且医治。

      当然,这只是个托词,几盏牛乳便能让我红疹不愈。治了两天,他用药,我复饮,病情反复,很是棘手。到第三天早上,我正等候夏无且看诊,却有只手突然把帐子撩开。还没开口训斥,来人一张清冷桀骜的脸孔显露出来,竟是秦王不放心,扮作夏无且的药童,亲自登门了。

      我从未想过秦王会违背祖制,来深宫探我,原来打算借夏无且的手递一封书函,找个由头把韩非送出咸阳城。今儿他亲自来了,倒教我心慌得很,几句欺瞒的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庆幸近旁只有同衣服侍,我将她支出去,拉高云被,向秦王嗔道:“我如今丑的很,可不许看。”

      笑声从云被外传来,秦王松松拉一回云被道:“是有些丑,像兰池宫的红梅花,都开在你脸上了。”

      我掖住被角不放,冷笑道:“我就知道,在你们男子眼里,一颗玲珑剔透心,是远不及倾国倾城貌的。”

      秦王见我真恼了,也不笑了,将云被掖好,安抚道:“你病着呢,可不许恼。”

      我嘟一嘟嘴,嗫嚅道:“我又如何敢恼你。”

      他拉住我的手,关切道:“你在病上,脾气难免大一些,寡人不该逗你,寡人错了还不成么。”

      这话不同往日,竟听出些讨好的情意来。我忍俊不禁,又恼又笑道:“陛下也是孩儿面,多变的很。”

      他温和道:“寡人也随和点,你也随和点,不好么?”

      我点一点头,柔和道:“如今我的模样确实丑了些,不怪陛下取笑。连我自个也不愿照镜子,眼不见,心干净。”

      秦王涓涓一笑,道:“夏无且说了,你是湿热侵体,不算什么重症,寡人又不嫌你。你若实在觉得不好看,寡人便把婚俗改一改,让你带个面巾行礼①,不就好了么?”

      我衔笑道:“儿时听母亲说,合阳有一眼泉水,名叫东鲤瀵②,周文王在这里遇到太姒③沐浴,惊作天人,娶她做了王后。文王与太姒共育十子,其中武王传了国祚百年,诗经亦有‘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④二曲,盛赞太姒。按典籍里的说法,太姒驻颜有术,就是用了东鲤瀵的水。合阳当地的姑娘在出阁前都会在此沐浴,容颜必能姝丽,子息不断,得夫婿百般垂爱。我年幼时就盼着,成亲前用这泉水洗一洗,如今一发疹子,倒教我想起这桩事了。”

      秦王奇道:“竟有这般神奇的泉水。”

      我忍不住笑道:“合阳可是陛下您的地界,怎么问起我来了。不过传说说的真真的,应当是能驻颜吧。”

      秦王诚心实意的慨叹道:“寡人倒不在意驻不驻颜的,只觉这泉水意头极好。国祚绵延、夫妻恩爱、子孙大出,桩桩件件都是好事。”

      我温顺道:“我虽是女子,也喜欢这样的情义。”道不出口的却是,可惜这世上除却男女情义,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坚守筹谋。于我,便是为了这一句,一步一步,在诱他入局。

      秦王见我又起羞色,眼中含情,亦含了笑,接口道:“你既喜欢,寡人命人取来便是。”

      我不动声色,只道:“陛下真愿为我千里迢迢取这泉水。”

      他握一握我的手,笑道:“你是寡人的妻子,你所求所愿,寡人因何不依。”

      他这样坦然相对,用全副的神思情趣一心为我,我感念得很,亦赤诚道:“陛下待妾,当真很好。可惜妾,远没有那么好。”

      这是我十六年来,第一回卸下心防,把一个男子视作夫婿,尊一声陛下,道一声臣妾。

      他怔一怔,琉璃似的眸子里浮波荡漾,面上红气滚滚,片刻才开口,神情比方才更多几分灼热和诚挚,一字一字道:“这就是傻话了。寡人认定了你,你就是最好的。寡人也只是为心爱之人,做能及之事。”

      我慨叹道:“陛下从未做过违心之事么?”

      他静静看着我,痴想片刻,目光尽是缱绻,才缓缓道:“有过吧。因违心过,方知违心不可行。所以寡人最忌讳未尽全力,最厌烦悔不当初。”

      我心中一热。什么信如尾生,韩非祸福,统统都想撒手不管,只同眼前人相守在一处,为着我的心。

      我默一默,方道;“陛下派人前去,未免太过招摇,容易惹人非议,不如……”我抬头看他,他也瞧着我,目光几许情味,我狠一狠心,垂眼道:“不如让妾的兄长走这一趟,自家人也用心些。”

      他宠溺而笑道:“你说什么,寡人都依你。”

      我计谋已成,却未见开心,反倒平添几分不愉,怯懦道:“婚典前,陛下就不要来了。”

      秦王不解其意,轩一轩眉毛,关切道:“可是身体难受?”

      我摇一摇头,话未出口已觉双颊微烫,害羞道:“妾,妾听宫里的老人说,避着不见,成亲后……方能更圆满。”

      秦王眉眼皆笑,伸出两指在我鼻尖一拧,得意道:“傻丫头。”

      晚膳时分,御前司车驾的赵高送来一幅并蒂缠枝纹的合欢绣巾,是秦王赐我婚典时覆面所用。又禀告我,去合阳的门牒手书已送与韩非,方便他出入咸阳取水。

      看着手中的绣巾,针针都是情意,思及自己这样诳他,不免又是一阵难过。随便拟一个由头,把所有人拒在门外,我一个人痴坐半日,百般滋味攒在心头。

      今日是我对他不住,就用我这一世来偿还吧。

      之后几日就要举行婚典,韩非一行也顺利出城,我便没有再饮牛乳,安心待嫁。却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不但红疹不退,颈脖四肢倒肿了起来,连嗓子也痒痒哑哑,说几句话都艰难。夏无且难以断症,忙慌慌回禀秦王去了。秦王不免焦心,又延邀四方名医为我问诊,兰池宫一时喧哗无两,各式补品恩赏更是海样呈上来。

      到二月十六,正是婚典吉日。兰池宫花团锦簇,熠熠辉煌,我也觉得紧张。秦王派悯枝来为我更衣梳洗,才到一半,门外闪过一个娇怯身影,执黑想进来又不敢进,急得欲哭。

      我知道她一向谨慎,从不会这样冒失,因问:“什么事。”

      执黑作难的看我一眼,欲言又止,被我眼风一扫,才倾身附耳道:“公子有竹牒送来。”

      我一怔,心神皆乱,按捺下性子,容悯枝继续为我梳妆。雪白奢靡的重山锦,底色密绣一层牡丹,再用银丝绣绘五翟花样,艳压在牡丹之上。梨花白的裙幅曳地,裙摆织成千丝万线的缠枝花样,每一幅都春深似海。腰系玉革带,鞋着象牙履,髻做望仙九鬟髻,头簪王后规格的金钿十二钗,一分一寸都彰显大国威仪,极尽心思的浮华绮艳。

      我勉强笑道:“这样遍体璀璨,更显孤貌似无盐吧。”

      悯枝宁和笑道:“公主稍事将养,必能容颜复初。”

      我朝执黑递一个眼色,执黑忙道:“女阿说的是。公主身体不好,怕是要歇一歇。劳烦女阿去便殿等候。”

      悯枝福身一拜,领众人转身出门。我早已心急,示意执黑回禀。

      执黑一脸花容失色,道:“不知为何,公子又折回咸阳,同衣香莲都劝不住,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话毕呈上一个五寸长的竹牒。

      果然是韩非字迹,要在渭南入城处同我一见。我深知他的脾性,素来听不进一句劝。同衣和启阳都跟着韩非出城,姬离又懵懂,执黑一味只晓得哭,扰得我心乱。

      我语气烦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执黑泣道:“才到日中⑤。公主莫不是要出宫,使不得,当真使不得。”

      此刻不去,事态又当如何?让韩非与送书的使臣见一见,他被囚一辈子,我亦欺君罔上,大罪一则?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庆幸时辰尚早,就算走这一遭,也来得及。

      我当机立断,动手拆下钗环冠服,换作一身内监的衣裳,出宫往渭南方向急奔而去。因一时找不着马驾,不免废去好些时辰。

      行到渭南关卡,却不见韩非踪影,护城的沟渠上斜一缕淡薄阳光,显得十分寂寥。向卫卒一打听,已是申时,更急得我冷汗涔涔。恰好看到启阳驾着水车回来,我心里一松,忙拦住他一问究竟。

      同衣见我在此处,惊骇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是这样一身打扮。”

      我指一指嗓子,示意不便说话,艰难道:“公子何在。”

      同衣听我声音大变,惊得脸色有些发白,语气微微颤抖道:“公子与咱们在蒲阪津才分开,妾和启阳北上取水,公子稍作停留,因怕秦王为此事迁怒公主,想等婚典结束,启阳回禀无事,他再渡河归韩。”

      我瞬时如堕云雾,木然又问一遍,“这么说,公子不在渭南。”

      同衣一时解不过味,疑惑道:“谁言公子在渭南。”

      心中陡然一冷,不敢想更不愿想。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一层盖过一层的怒意,我颤声道:“走,速回兰池宫。”

      手心是腻腻一层潮汗,双脚酸软,登车也有些力不从心。同衣已猜到五六分原由,连忙扶我上车。启阳把马车赶得飞快,车帘一颠一颠,晃进半个西斜的日头来。还好还好,黄昏尚早。

      车轮卷卷,悄无声息的停了。我半倚在车中,阖目而坐,满心波澜都隐在垂眸之下。同衣揭帘探头去看。我听她久不回禀,不知出了何事,也缓缓探身去瞧。

      那本应黄昏开始的美丽仪式,业已早发,堂皇而楚楚,映照一处久违的宁谧。执黑一身白衣端坐曲柄高车之上,脸上盖的是秦王亲赐的合欢巾,执黑身后,吾仗二副,凤旗四柄,凤扇四柄、瑞草伞四柄,金节二副,从者如云,十里依廻,已经走到了咸阳宫门。

      好像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气,我绵软软歪在同衣身上,心口突突只跳,痛的眼前发黑。半晌才道:“药,孤的药。”

      同衣从我随身的佩囊里摸出两颗虫草丸,化水喂我服下,见我容色略有恢复,才道:“公主别急坏了身子。”

      启阳也道:“时辰尚早,公主不如速往咸阳宫陈情。”

      我把应对之法皆想了一遍,长长一叹道:“陈情?将孤私放公子的事,倒豆子一般说出来,孤自个倒是和好容易,却累他再被擒回来,也累得你们一同欺君罔上,下狱受苦。这样的事情,孤做不来。”

      同衣聪慧,明白我的顾虑,一时焦灼无法,倾身安抚道:“秦王对公主情真意切,断不会被执黑蒙蔽。”静默片刻,又道:“公主的嗓子似乎好了一些。”

      我今日奔忙筹谋,一天都不曾进食,同衣不提我还不觉,身子当真爽利不少。

      见我默不作声,启阳提醒道:“公主记不记得,你与同衣一样,都食不得羌桃,沾上一点便全身红肿,倒嗓失声。”

      同衣一愣,抬眼看一看启阳,才将目光投回我脸上,冷声道:“只怕公主这几日的膳食,都是经了执黑这妮子的手。”

      突然忆起被秦王逐出章台宫的时候,阖宫都在忙碌,姬离娇滴滴的朝我抱怨道:“姐姐昨儿同寥人公主说了什么,明知道咱们都忙,执黑还非缠着问什么痣。”

      执黑一脸羞色,连忙拉扯姬离的衣角,嗫嚅道:“离小姐,你可是答应过奴的。”

      姬离吐一吐舌头,道:“阿离还是去收拾行李吧,姐姐当阿离什么也没说。”

      这话题起得莫名,我没往心里去,如今细想,倒是执黑一直在默默打听,后宫还有哪一位显赫之人,面上有一颗她这样的黑痣。

      我深深吸一口气,郁郁道:“你可曾告诉执黑,孤在湖心亭见过秦王。”

      同衣摇一摇头,沉稳道:“不曾。”

      我思虑道:“连翘会不会提。”

      同衣略一沉思,道:“她是聪明人,公主既然有交代,她便不会。”

      “所以,孤在病中那一回,秦王前来探望,执黑也不知,是不是。”

      同衣轩轩回忆一场,肯定道:“正是。”

      将执黑给我的竹牒看了又看,才把重重事情串联起来。好一个心比天高的小妮子,竟以一己之力,布这么大一个局。

      她模仿公子刀笔,趁乱代嫁,皆是以为秦王未曾见过我真容,即便取我代之,也不会有人发觉。姬离面前,只需推脱是我授意,便能搪塞过去。

      以羌桃毁我容颜嗓音,却是怕在秦王跟前说话失当。若由夏无且断症我口不能言,她便可以不言不语,拖延到与秦王同祭宗庙,告祷天下。到那时,即便我去秦王跟前揭穿一切,秦王也不能失信天下了。

      至于她打听谁有眼下一颗黑痣,此刻我还没想明白,左不过是想找一个位高权重的靠山,为自己作保。

      执黑是什么时候对秦王动了心思?是章台宫隔门而望,还是在寥人宫里那一回哭,又或许,从依附我的第一天,她就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依仗自己的胆大聪慧,换作一番新天地。再回想这些年,才发觉她勤于读书,精于交际,修炼女工音律,适度筹谋划策,早已智慧初成,羽翼渐丰,是我选择视而不见,一味信她聪慧又不拔萃,坚韧却又柔和,可堪一用。

      我从未看轻她,却当真看错了她。

      我眼中尽是雪亮恨意,语气森然如冰道:“去寻一处客栈投宿,慢慢等着咸阳宫的消息,孤倒要看看,执黑那妮子如何收场。”

      我要再赌一把,赌秦王见到执黑会惊怒不已,急切将我寻回,听任我的一面之词,我再把诸事推脱到执黑身上,助同衣、启阳扫清嫌疑。

      来而有往,也不枉她今日负我一场。

      ———————————————————————————————————索引其实更精彩

      ①先秦婚俗,新娘是不戴盖头的。

      ②东鲤瀵:即陕西省合阳县洽川镇处女泉,属于黄河滩涂湿地公园,又名东鲤瀵。据说洽川民俗有女子出嫁前来此地沐浴的传统,笔者未经考证。

      ③太姒:姒姓有莘国人(今陕西合阳县东南),周文王的正妃,周武王之母。文王于水畔偶遇太姒,正式求娶,《诗经》、《列女传》等先秦汉初典籍皆对她的美貌品性盛赞有嘉。

      ④第一句出自《诗经·大雅·思齐》,大意是太姒继承太任、太姜的美德,必能多生儿子。这一句也是民国才女林徽因的名字典故。

      第二句出自《诗经·国风·周南》,大意是关关和鸣的雎鸠,相伴在河中的小洲。

      ⑤日中:即午时。古代婚礼在黄昏举行,取阴阳调和之意,所以日中距离婚礼还有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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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一章节,就要进入第三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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