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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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哥现身


      时间慢得难熬,直把人心熬成灰了,才等到启阳回来。我见他面有难色欲言又止,瞬时激醒,一字一字道:“你说实话,别叫孤着急。”

      启阳缓一口气,沉声道:“咸阳宫刚有文书昭告天下,进姬苏公主夫人位,择日祭祀宗庙。”

      绵绵情意瞬时冻成冰絮,我恨得冷言不语,一双手狠狠叩在几案上,“喀”的一响,新留的几根指甲齐齐断了。

      同衣唬了一跳,忙道:“公主仔细手疼。”

      我冷漠而笑,缓慢道:“是孤太高看自己了。”

      是我错付了。所以才会志得意满心比天高,以为秦王对我当真称得上情重,定会严惩执黑,光耀将我迎回。

      不曾想,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因五国合纵击秦,尚未完全退兵,他在此关节上,最简单奏效的法子便是从中娶一位公主,搅乱合纵之势,让并不紧密的五国联军相互猜忌,各自制衡,不再对秦兴兵。

      所以情知执黑代嫁,他也要娶,他要兑现秦王的金口一诺,要把剑狠狠扎进合纵的大旗里。自古天家皆薄幸,我怎会以为,他就不同。

      可他何必,给我构筑一个子虚乌有的幻象,那些战场许婚,兰池偶遇,病中探望,取水驻颜,桩桩件件,都是假的么?

      大城漠漠,星沉月朗,寒鸦犹带孤影,叫得十分凄偟。远眺咸阳宫的水红宫灯一盏盏升起,好一幅富贵生尘的鲜活模样。谁会在意新嫁入宫的韩国公主,等闲已变作他人。

      这一年我出入咸阳两回,汲汲营营未敢怠惰,连咸阳的月色也不曾认真瞧过一回,如今一身松懈,再抬头看天边一轮圆月,方知大道至简,大巧若拙,有时候,并非聪慧机警就能所向披靡。

      这里是咸阳,是母亲至死难忘的咸阳,是我儿时所有幻想的终点,是我少女不泯的情心,我一直希望能长长久久的在这里生活,安恬的,圆满的,像父母兄长期盼的那样,仿佛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孩,获得夫君所有的眷恋,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离开。

      哪怕一颗灰了的心也灼痛起来,悲极反笑,笑得不可遏止,泪水涟涟,片刻才向同衣道:“走吧,咱们归韩。”

      东出咸阳,直奔韩非所在的蒲阪津。唯有我三人归来,韩非也大略猜到前因后果,并不多问半句。他这样的善意,我甚是感激。因为他懂我,懂得我的沉默,并非不恸。如同我也懂他,懂得他在朝堂上日渐的疏冷与不言。既然如何都无法遂愿,不如永远深藏心底。

      香莲与我久不见面,自然心生欢喜,跟客栈借来厨房,张罗一桌好菜。可惜我实在没有胃口,珍馐百味也吃得无趣,嘴里淡得发苦。

      夜里辗转无眠,心事逼仄,索性起身。凄冷稀薄的月光洒落一地,风凉侵骨,几朵早发的迎春在枝头微颤。依稀想起许多往事,忍不住想哭,呜咽一声,又强压下去,化作沉浓的鼻息,掩盖在蚀骨的长夜里。

      有人为我添一件大氅,回头一看,是香莲来寻我,她像是没有看见我眼中的泪水和伤痛,唏嘘道:“好歹要顾惜自己,若受了冻,伤心的还是自家人。”

      我疏落一笑,紧了紧大氅。

      香莲远眺四野,目光幽微,缓缓道:“公主可读过《六微》一篇?”

      《六微》是韩非献给韩王的一篇政论,描述了身为臣下的六种微妙心态,文中旁征博引,可谓字字珠玑,我疑惑道:“自然读过。”

      香莲温和道:“卫人之妻求神明赐百束布。丈夫问为何不多求一些。妻子回答说,一旦富贵,你定然起异心另纳妾室,所以宁愿少求。夫妻之间,尚用算计来存恩爱,父母子女间,尚有生儿弄玉生女弄瓦的利益之别,公主这样慧心的人,于此事怎么就看不开了呢。”

      我轻漠笑道:“若还需用算计来两全恩爱,当真无味至极,不要也罢。”

      香莲喟叹道:“人生在世,总会难得两全。”

      我撇一撇嘴,不屑道:“两情相悦,贵在自然,若他心里有孤,不管横生多少枝节,自然也会事事以孤为重。”

      香莲苦笑道:“若按公主所言,两情贵在自然,那你要情深,就只管去情深似海,若要算计,便踏踏实实的用计,若只求人前风光,那就粉墨登场演一出大戏,只要顺了心遂了愿,那就是最自然自在的情分,何必在意他如何对你。大不了就是伤了心冷了意,走开便是。”

      这一番话,当真闻所未闻,却将我的心拨得雪亮。我长长叹息道:“孤待秦王并不坦诚,他如此对我,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可执黑呢,她何至如此?”

      香莲眉眼间皆是洞悉世事,温婉道:“喜利畏罪,人莫不然,所谓手帕之交,或许只是诱惑不够,不足以离间亲疏。”

      我心若明镜,瞬时通透,沉声道:“你也是如此么?”

      她按了按鬓角,道:“没有走到那一步,妾也不敢说自己就洁白清厚。妾虽瞧不上执黑所为,却也钦佩她抛却众人,拼力一搏的魄力,即便那样子并不好看。”

      我握一握香莲的手,感慨道:“多谢你,你一向金玉良言。”

      香莲柔柔一笑,道:“公主无需忧思,你看这乱世,人心翻覆,七国争权,从来都是无常,唯一能做好的只有自己。”

      这样的女子,我一向是钦佩的,钦佩她的冷静与自持,掩盖在一脸宁和之后。我轻声道:“你能做到么”

      她坦然一笑道:“不能,所以医人者从不自医。”

      她语中甚是感怀,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与她一同回房去了。

      在蒲阪津歇过一夜,才又出发,准备一路渡黄河而去,借道野王归韩。

      过临晋关已是酉时,春寒料峭,正是融冰时节,黄昏更觉得冷。遥望关河日远,岩石朴茂,一株老梨树盘根虬曲的立在滩涂上,轻薄娇俏的花蕊盛开无序,心中亦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十分不定。

      同卫卒换过文书,核查身份,刚走上浮桥,就听见马踏纷杂,似有数百人的马队奔来,秦王大旗在斑驳的夕阳里当风猎猎。我心下委实慌乱,催促韩非策马疾行,速速过桥。秦王那一列亲卫也不遑多让,待我等奔到黄河对岸,他们已迫近临晋关的关隘处,不疾不徐,与我对峙。

      秦王一身玄色,从整饬划一的亲卫方阵中走出来,好似眼前将冻未冻的黄河水,暗藏一股冰冷莫测,又有不动如山的壮阔波澜,比荒原更孤独,比远山更桀骜。在他身后,长空云淡,暮色将袭,顿觉古今倥偬不暇,唯他一人如玄鸟再临,光耀不可逼视。

      他手提长弓,步步缓行,走到浮桥另一侧,同我隔河相望,怅然而哀恸道:“小蛮,十年情谊,你当真要如此待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缓慢是真缓慢,伤痛也是真伤痛,满目沉凉,形如哀柳。那些关于年少的,热烈的,伤痛的,错过的光景,宛如河畔梨树上飘零的花蕊,悄悄铺散。

      只一句,足以让我凄婉落泪,立定当场。

      心字成灰,方有一瞬的走神,仿佛还是总角年纪,我在沙丘宫为母亲招魂,在蒙昧的晨曦花雨里,遇见面清如水的秦王。

      眼前这位新婚燕尔的秦王,正是我的小文哥。

      面对前途未卜的小文哥,我有一万个体谅他的理由,但对于秦王,我的心始终有怨怼,不想认,也不愿认他。

      我恨他当年不带我离开,又或者为我留下来。若一切能够哦重来,是不是我就不必经历朝堂风雨,亲人反目,身负桎梏,双手沾染鲜血。我会笑得一如沙丘月色,澄澈明亮,洁白姣好。我这一世一生,还有我的父王、兄长、芸娘、银杏,都尽数折在那一场宫变里了。

      可是我也深刻的明白,如今的灰心冷意,自艾自怜,是因为我真真切切的思慕过他,那些话中有话的试探,发乎真心的关怀,久远的美好,心底的情衷,对未来的瑰丽畅想……凡此种种,才汇做今日之殇。

      我抬手拭一拭落下的眼泪,压住喉间滚滚的哽咽之气,倔强道:“小文哥,对我而言,这世上从未有人,能够替你代你,让我忘了你,可对你而言,随便一个女子,哪怕只是我的梳头侍婢,就能将我取而代之。那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呢。”

      秦王生生打断我,愤懑道:“若我真是替无可替,你又何必为了他,孤注一掷悔婚而去。”他胸中似有一腔灼热的怒火,按捺道:“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还是漏液赶来,问一个缘由,来亲口问一问你,何至如此!”

      我心下已然冰凉,闻言却还是一震,吃力道:“你知道我的,恩以十倍还,仇以百倍报!”

      秦王淡淡“唔”一声,语气充满质问,道:“那少小情谊,就不算恩,相伴六载,也不算恩,我以仲父的封号换来朝堂首肯,去向赵王求亲,都算不得恩么?”

      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在赵国时我就疑惑,秦赵成仇,秦王年幼,朝堂上那一帮托孤的老臣子怎么就同意娶一位赵女做王后,难道真是看我身负天命,杀星在世。却不曾想,是秦王在幕后斡旋,负重求来的姻缘。

      我正欲说话,秦王又逼视我,语气陌生而冰冷道:“是你不信我会护你一世,还是你,宁愿舍弃我,也要跟随他。”

      我骨子里皆是冰凉,惆怅道:“小文哥,你在咸阳宫锦衣玉食的时候,可知我在何处?我混迹在赵国的流民里,啃树皮咽草根,旦夕不保,若不是他,我六年前就是中牟城外的一撮荒骨,也无需你再动怒了。”

      秦王的神情有些怔忪,片刻方威严道:“说到底,你觉得他有恩于你,我今日就金口一诺,允他归韩,不论他是你义兄,还是那位才华惊世的韩子.但是你,不行。亲卫听令,公主若折回桥头,便放任他人离去。如若不然,就将一干人等,绑来寡人跟前。”

      秦王一呼,众将得令。韩非紧抿薄唇,也顾不得我方只有六人,张弓满月,杀意顿生。他箭指之处,王旗猎猎翻卷,旗下秦王脊背笔直,拉弓搭箭,不让分毫。

      我清晰的记得,韩非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绝技。我更记得灞水之畔,远隔数丈之遥,秦王轻巧射下我鬓边那支玉鸦钗。

      秦王在赌,同他的天命赌,赌韩非一箭射来之前,他就能射中韩非。更同我赌。赌我是救韩非,还是救他。

      一个是我情之所钟,一个是再生父母,教养之恩,直教我无可选择。

      韩非搭箭射出,鸣镝破空,汹汹朝秦王迫去。秦王立即开弓回射,迅如雷电,气势几无可挡。众亲卫格挡在秦王身前。

      罢了罢了,这局,我认了。

      韩非挽弓的同时,我亦朝秦王射出一箭。以我的气力,绝不能将箭射过河岸,却能让韩非的箭在中途偏离预设轨迹,与我的箭一起失去准头。也唯有如此,方能解眼下困局。

      隔岸的秦王身形一凛,似无限阴翳钝重。韩非嘴里,分明逸出一声叹息。

      秦王在蕞县时送过我一支箭,那时候我就发觉,秦箭与韩箭的工艺绝然不同,箭簇弧线圆滑,射程更远,速度也更快⑥。眼见秦王一箭射来,启阳连忙格剑来拦,箭矢掉在地上,竟是早已裹住了簇头,并不会伤人。

      与此同时,我那支箭也撞向了韩非的箭,两支箭都绵软软落在河里,不碍秦王分毫。

      正感念秦王相护,他又射一箭,簇身“喑喑”锐响,想是用了极大的气力。只是夜色太深,难以察觉箭矢的行经路线,待一箭迫到眼前,启阳已经来不及再生任何应变,箭簇擦过他的剑峰,深深没入韩非胸口。韩非长箭贯胸,避无可避,后退连连,半跪在河滩之上。

      香莲面孔雪白,扑到韩非身侧,惊惧道:“公子。”启阳、同衣俱围了上去。

      因不敢拔箭,韩非出血不多,只有零星几点血色侵染他青灰色的外袍,却也痛得他苍白异常,连薄唇都失了血色。香莲抱着他泪如雨下,凄惶不能成言,一双手止不住颤抖。启阳本是韩府死士,此刻更是一腔激愤,直欲寻仇,被同衣拽在原地。一并被同衣留下的,还有韩非的贴身侍从韩平。

      我焦心如焚,担忧秦王下一刻就会让亲卫过桥拿人,心生急智道:“启阳,你可愿扮作公子,同我过桥。”

      韩非紧阖的双目遽然睁开,哑声道:“不可。”挣扎就要起身。

      启阳手刀一起,打在韩非脖颈间,韩非彻底晕过去。启阳拱手向众人道:“公子安危,就托付三位了。”

      同衣揩去眼角的泪痕,婉声道:“我扶你过去,好歹装得像一些,也算为公子尽忠。”

      启阳于急难中又添两分喜色,郑重点了点头。

      香莲还要阻拦,被我按住,她神色哀婉道:“公子绝不愿你赴险。”

      我面色也是沉郁,艰难道:“我与秦王本是故交,启阳与同衣自然有我作保。待我过桥,你和韩平就带公子速寻良医,切莫流连。”

      香莲深感不安,又觉对我不住,一双眸子满是水汽,紧紧握住我的手,道:“你要万千珍重才是。”

      我郑重点一点头,再看香莲一眼。她一身泓碧,柳枝一样的柔软身材,容颜被掩在雾色里,依稀看不真切,带着某种无法描述的,春华逝去的颓败和冷丽。

      我心中骤然一紧,蔓生出些许不安。摇一摇头,不再多想,向秦王恳求道:“小文哥,你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但他受了极重的箭伤,求你开恩,救一救他。至于其他人,亦求你开恩放过。”

      秦王久久不语,才缓缓道:“带他过来吧。”

      同衣扶住启阳,扮作箭伤过重步履艰难的样子,随在我身后,一路三步两摇,往浮桥上去。

      月光似有若无,黯淡淡的,偶尔有鸟鸣惊起,平添一缕哀凉。脚下黄河正在化冰,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响动,河水比傍晚见涨许多,桥面腻滑得厉害,十分难行。夜风吹得桥身一阵高一阵低,走起来更觉不稳。

      才到桥中,劲风大起,群鸟齐鸣,浮桥摇得犹如行船,河道发出山崩地裂的锐响,秦王亲卫纷纷大喊:“武开河⑦了,武开河了”,就朝秦王拢去。

      我尚不解其义,却见脚下黄河瞬时冰积如山,水势汹涌,冰水齐下鼓成三丈高的浪头,狠狠砸向浮桥。浮桥仿若失去扯线的风筝,在冰水夹击下散成齑粉,不光是我,连同飞身赶来的秦王,身后距河岸不远的同衣和启阳,齐数被冲到水里,七零八落,不见踪迹。

      秦王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凄厉,惶惶叫道:“快去救她,快去救他,寡人绝不让她死。”

      冰水覆身,其冷彻骨,每当我想把头探出水面,就有更沉重的力道将我扯落。浮冰如此霸道,好似重锤一下下击在我身上,四肢百骸皆痛楚无匹。口中一热,便有一股腥气涌出,大约是脏腑皆损。恍惚中,看见秦王朝我游来,依依伸出双手,定睛再看,却一个人影也无。我不觉好笑,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欺他骗他,可在浮生将尽的时刻,心里满满还是他。

      ———————————————————————————————————索引其实更精彩

      ⑥根据考古报告显示,秦国的箭簇是被改良过的三菱锥形状,射程异常远。具体可见一些考古报告,或纪录片《消失的军团》。

      ⑦武开河:春季气温升高,上段河道先行解冻,而下段河道因纬度偏北,冰凌仍然固封,冰水齐下,水鼓冰开,就形成“武开河”,武开河时,若大量冰块在河道里拥塞,致使水位上升,就会形成“凌汛”。此一段描述的就是凌汛。黄河自古凌汛频发,一般发生在冬末初春二三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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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更新,因为埋伏很久的暗线要揭晓了,有人猜到了吗?
    小文哥就是秦王。
    为什么会这样设置呢?
    因为传说中,古人不称“正月”改称“端月”,是给秦始皇避讳
    可按照各类史书的说法,秦始皇的名字里面就没有“正”字
    所以我在写文时,把这一点小心思代入了进去,政=正文,所以小苏会称呼他文哥。
    属于秦王藏匿在赵国时隐姓埋名的一种做法吧。
    此外,秦王政和赵姬滞留赵国时,史书里面只是写了一句,藏匿于民间。
    这民间是哪儿呢?我想,可以是邯郸,也可以是沙丘吧。
    毕竟秦始皇是真喜欢沙丘,天远地远的跑去巡游,在沙丘落脚,最后还死在那里,被李斯和赵高篡改了遗诏,冤死公子扶苏,将军蒙恬,千秋霸业只剩下一柸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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