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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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心赏雪


      当夜有雪来袭,扑簌簌下了些雪珠儿,渐渐寒风又紧,雪也愈下愈大。虽是末冬,却下了一连三日的大雪,捂得兰池宫飞鸟绝迹,人也默然。

      心结难舒,一连几日起得都早,同衣为我梳洗时,还叹息我的头发又打了结,需时篦一篦才好。我兴致不高,也懒得打扮,只穿了一身寒山烟水色的半旧袄子,又随手折了枝插瓶的红梅,将头发轻巧绾了,粉黛未敷,珠翠不取,偎在炉前取暖。

      执黑笑道:“公主想什么这样入神。”

      我不便将心中烦恼相告,宁和道:“孤是在想兰池宫雪景虽好,独赏却乏得很,须得执酒邀梅,方得雅趣。”

      执黑“噗嗤”一笑,温柔道:“公主这就是痴话了。雪大天寒,在哪里不是赏雪吃酒,难不成非跑到兰池里头的蓬莱洲上,才叫赏雪。”

      我微微神往,侧首道:“你们谁会划船,就是兰池边上泊的那种不系舟。”

      同衣奇道:“妾倒是在水泽边长大的,一般的船都会划,却不知公主要作甚。”

      成日对着乌泱泱一殿人,只觉得脑仁疼,哪里还想得出什么筹谋,说不定去那边冻一冻,反倒开窍了。

      我起身给自己披了件白狐大氅,掖好领口,执了暖炉,盈盈道:“那蓬莱洲被雪这么一压,天地俱白,石刻的大鲸浮出一点子黛色,隔着水一重雾一緺,望着兰池东面一片红梅吐蕊,梅香又不至熏了酒气,酽酽吃一盅热酒,实在是赏心乐事。”

      姬离吐一吐舌头,俏皮道:“如今姐姐疯魔得不像话了。”

      我不理她,吩咐道:“连翘,你去备一些甘棠酒和下酒菜。酒要烫的滚滚的,拿夹层的盒子封好。对了,酒盏就用华阳老太后送的那套天青盏。”想到她到底是个生人,怕她记不住,又补一句,“可记住了?”

      连翘答一句“是”,转身去了。

      “此回人不许多了,两三个人还叫美事,动辄跟一堆人,那叫添乱。姬离你去不去。”

      姬离忙摆摆手,娇嗔道:“姐姐饶过阿离,这么冷的天,阿离再去给风一吹,骨头都散了。”

      我撑不住笑,“那执黑也别去了,给姬离做伴,省得她闷。”

      话音刚落,连翘已上殿回报,“禀公主,备了酒水、蜜饯和四物点心,酒水用夹层的酒匣封好,夹层也灌了热水,多久都不会冷。天青盏之外,奴婢擅取了香案,怕公主忘了吩咐。”

      我眼前一亮,果然是个周到人,因笑道:“甚好。”

      连翘又道:“奴婢也是习水性的,公主可带奴婢同去,舟也划得快一些,免得公主在池上受风。”

      我点一点头,道:“难得你有心,就一同去吧。”

      池生与郑敛将酒具什物置在舟上,又核查了舟楫船厢,不觉有异,方扶我们三人上船。

      不系舟轻泠泠的,似箭一般梭在湖上。同衣甚觉有趣道:“这样大的雪,兰池竟不冻起来。”

      连翘一边摇浆,一边道:“兰池太大,引得又是活水,面上虽然寂寂,底下却暗涌不断,冻不上的。”

      我听着有理,不由赞道:“你也是个有见识的。”

      连翘羞涩一笑,低声道:“公主说笑了。奴婢入宫便做了兰池宫的守宫婢,如今也有五年了,日复一日守着园子,只能多看多想,打发年岁。”

      难怪她这样抖机灵,也是为自己搏一搏吧。

      我沉心一算,道:“五年前,可是赵国那位储后入宫的时候。”

      连翘点头道:“正是。”

      我有心探她一探,漠漠问道:“不知赵国公主是何等模样品性。”

      连翘恭谨道:“奴婢卑微,不曾近前侍奉,年月又久,不敢妄议。”

      倒是个口紧心巧的姑娘,有些小聪明不打紧,只要聪慧知进退就好。我朝她多看两眼,寻思再找个机会试一试她。如今入秦宫,终归也要扶持一些自己的人才是。

      说话间,小舟已经抵达湖心蓬莱洲。湖心亭却早有人铺毡而坐,一个童子当风热酒,酒滋正沸。

      亭中人见我前来,一惊复一喜道:“你舟行浅步,踏雪而来,是要与寡人同饮么?”说话人正是数日不见的秦王。

      我躬身请安,同衣、连翘也放下手中酒匣,俯身行礼。秦王身后,蒙恬、步崖和热酒的童子,俱朝我一拜。

      我命连翘将酒水布好,香案点着,悠悠道:“只许你俩在此处风雅,不许我也来赏雪么。”

      秦王因问:“你熏的是什么香?”

      多看秦王两眼,我脸上起了羞色,轻答道:“兰芷香,寥人公主送的。”

      秦王垂眉深想,估计是想不出哪里多出来一位寥人公主,也知道他对联姻的几位公主全无情意。我不禁轻笑道:“她是卫国送来的公主。”

      秦王“唔”了一声,思索道:“寡人有些印象了,母后跟寡人提过,她联姻前遭逢卫国宫变,叔叔夺了她父王的位,全靠她自请联姻,才勉强保全她父王的一袭血脉,其母如今还羁押在卫宫里,所以求到母后跟前,做了个女官。”

      不曾想寥人的身世竟与我如出一辙,可叹可怜,难怪她自折身份也要留在咸阳宫。我喟叹道:“她人不错,真心待过我一场。”

      秦王笑吟吟的看着我,纵容道:“你若与她投缘,以后嫁入咸阳宫,多走动便是。”忍不住又道:“你今日穿得这样清雅,像个随雪落下的仙人,倒叫寡人不敢相信是真的了。”

      蒙恬闻言笑意温和,只是凤眼里一片疏落。

      这话胡言乱语,话中有话,没得叫我心乱。我低头道:“我也不敢相信,陛下会在此处。”

      秦王不急不缓,为我满一盏酒,得意道:“寡人其实日日都来。”见我一脸不信,又看一眼身侧蒙恬,“不信,你问他。”

      蒙恬望着我,目光幽幽微微,点一点头。耳后一点微红。

      秦王衔笑道:“现在信了?”

      此刻再说信与不信都觉不妥,我两难道:“循祖制,陛下不应来。”

      秦王并住手指,在我额心敲了一记,笑骂道:“你倒乖滑。是不应来,寡人却想来。”

      自行营一别,我数日未曾见他,料想他来兰池宫,也不是来见我的。可阖宫就那么几个人,天天在我眼前转悠,也不觉有人同秦王密会。我打趣道:“想来作甚,日日来湖心喝酒?”

      秦王大笑一声,疏朗道:“或早或晚得闲了,寡人总愿来兰池宫看一眼,想到同你近在咫尺,也觉宽慰。”

      闻言我一时耳热,忙以袖掩面,畅饮一盏热酒。

      蒙恬见我喝得甚急,目光泛出一星忧色,磊落道:“酒性最热,这么冷的天,要缓缓饮下才好。”

      我点一点头,目光拂过他,落回秦王身上。

      秦王调笑道:“你以前倒不是这样胆小拘束的。”

      我淡笑道:“陛下说的是蕞县的时候?那可不一样,我那会还是行军布阵的将军。”

      秦王止不住笑道:“如今在寡人跟前,却做回女娇娥了。”

      蒙恬凤眼一滞,缓缓饮尽一盏酒,万事只装作不见。

      我为秦王、蒙恬各满上一盏,道:“陋姿粗容,何来娇娥一说。”说罢,又要饮酒。

      秦王诧道:“你酒量倒好。”

      酒酣耳热,说话也少了拘束,我笑道:“酒是好东西,扛得了饥荒解得了的冻。我以前还给父亲酿过酒。”

      秦王一时沉默,才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他这一问,是何时酿过酒,还是我何时挨过冻。含糊道:“许久了,都忘了。”

      秦王嘴角擒出一抹了然的笑意,安抚道:“忘了便忘了吧。因何学会喝酒,也忘了么?”

      世人只道我好酒,却从未有人作此一问,我何时开始喝酒,又因何喝酒。其实这个我记得,到死都记得,我从剑庐逃出来,身无长物,只有剑和酒。饿了就喝一口,冻了也喝一口,想亲人想得紧了,狠赵偃恨得撕心裂肺了,也是一口。走着爬着痛着挨着,就那么一口接一口,想着我要活下去,活下去,让所有我恨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一时恍惚,又想落泪,强忍道:“应该是十二岁吧。”

      秦王目光生怜,回忆悠长道:“十二岁,也是有许久了。寡人头回喝酒比你要晚,是在十五岁。不过寡人酒量有限,头一回就醉了,胡言乱语的,被母后训斥一通。此后无论何时,寡人都只饮三杯,再多,却不能了。”

      我见他说得怅慨,也是伤感,抚慰道:“陛下克己慎独,实为明君。”

      秦王略一笑,面上不觉,一双细长眼睛倒伤感起来。

      蒙恬的目光也添了几分怜色,在我与秦王身上巡弋一晌,才执盏笑道:“愿陛下与公主永结秦晋,一双眷侣,恬先干为敬。”说完仰头喝下。

      秦王双眸明亮,拍一拍蒙恬的手臂,道:“寡人也敬你,这么多年一心事主,忠贞不二。”

      他俩倒是君臣尽欢,我却有些尴尬,只得装作懵懂无知,扶盏再饮。

      秦王见我再三饮酒,笑意更浓,戏虐道:“你若喜欢喝酒,寡人就让人把酉府的库藏搬到你宫里去。不然仲父今儿一樽,明儿一坛的,阖宫都快成吕家私府了,寡人也没什么可给你了。”

      他这句半真半假,有心无心的试探,我不知如何应对。灵机一转,沾酒在案上写一个“宫”字,笑道:“宫中有吕,吕在宫中,即便是吕家私府,不还是在陛下鼓掌之间么。”

      秦王仰首一笑,握住我的手,赞许道:“这个说法倒新鲜,普天之下,也只有同你说话最有趣。”见我手凉,不免又问:“你可是很冷,手这样凉。”

      我的手头一回被男子握住,也不敢缩回,脸烫得就要烧起来,垂头道:“咸阳冬天,确实要比三晋难捱,格外冷一些。”

      秦王握住我的手紧一紧,眼中分明起了喜色,嘴角上扬,澹澹道:“八水绕咸阳,经冬霜冻,是冷得透骨,昔年寡人也不惯。”他挥手招呼热酒的童子:“赵高,把热酒的炉子搬到公主跟前。”略想一想,又道:“不行,池中风大,寡人还是陪你回去。”

      我的确冻得厉害,又有些似是而非的醉意,内心欢愉的很,与秦王同舟归去。

      秦王送我到兰池宫外,为避着嫌,择另一条道缓步而去。转身又碰上送酒的酉府詹事。原来在湖心的时候,秦王已经派步崖去传话,把酒给搬来了。

      我静默原地,看一身玄衣的秦王走远了,回头才瞧见同衣、连翘脸上俱是喜色,不免又羞又窘,嗔道:“你们看孤作甚。”

      同衣轻笑道:“妾只道公主人痴,巴巴要去湖心吃酒,不想还有痴似公主者。”

      连翘也恭声道:“奴婢贺公主盛宠。”

      这就是君王的痴和宠,像武灵王对姚妃,或者父王对母亲那样吗?我不清楚。可我深深知道,眼前这个人,他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很能触动我内心深处的情绪,那些久远的、依廻的、思慕的流年,他也是如此么?骤然神思贯通,计上心头,就让我用这痴和宠,为韩非博一个自由吧。

      我敛住笑意,郑重吩咐道:“今日之事于礼不和,万不可说与旁人,只有你二人知道。”

      同衣、连翘俱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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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篇深度参考了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的名篇——湖心亭看雪
    据说现在是大语文教材范围了,我不太确定
    不过让咱们一起感受一下
    被文言文支配的恐惧,哈哈哈哈
    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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