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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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退婚


      清早起身,就让启阳去打听绯然的事,才换一身蜜合色的衣裳,款式是三晋最常见的式样,头发也绾得寻常,青玉簪子珍珠铛,样样都不出挑。若不是和寥人有约,我心意疏懒,根本不愿出门。

      略想一想,又封了一对珊瑚镶珍珠的手钏,两盒青云坊的顶级胭脂,让执黑捧着,往寥人所在的明光殿走去。临行还专门绕去天梁殿瞧一瞧,却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还在廊上,远远看见两个婢子在明光殿门口等候,见我来了,笑迎上来道:“刚才公主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一面给寥人通报。

      进到殿中,只觉一室清洁雅致,装饰无不秀好。执黑福一福身,将贺仪交给寥人的贴身侍婢雪盏。雪盏见到匣里的东西,连忙呈给寥人看。

      寥人惶恐道:“珊瑚手钏天生天养,这一对形状却一般无二,这么贵重的礼,妾万万不能收下。”

      我握住寥人的手,温言道:“东西再金贵,你我也不是没见过,孤只觉公主手白,与这对手钏最相宜。昨儿同你说话,又闻出你使的是青云坊的脂粉,孤这儿恰巧有一味新品,便一同带来了。”

      寥人笑了笑,和气道:“既是如此,妾便却之不恭了,还未请教公主芳龄,依的是周正还是夏正①。”

      我道:“孤按周正算,八月里刚满十六。”报的却是韩非给我拟的假生辰。

      “那妾要唤你一声妹妹才是,妾是二月生的,经冬就十七了。”

      我点一点头,和悦道:“孤便多一位姐姐了。”说话间细看寥人一眼,瞧她穿得随和,并不在我面前拿乔作势。面上粉黛未施,俏脸丽质天成,左眼下也有一颗黑痣。

      我伸手指一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昨儿还没有,莫不是上火长疔子。”

      寥人微笑着柔声道:“妹妹有心。上一回是嫌它碍眼,有意遮了。拿妹妹当自家人,今儿就没管它,妹妹莫嫌它丑。”话罢抬头,正好瞧见执黑的脸,她脸色一惊一变,才又笑道:“你这婢子模样好俏,尤是眼下一颗痣,比姐姐这颗生得好看多了,竟有几分那一位的品格。”

      我知道她说的是王太后,掩唇笑道:“可不敢这样讲,若被有心人听去,告一个僭越之罪,便是害了她。”

      寥人微红了脸,赧道:“是姐姐不谨慎。”

      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闲饮一口茶汤。寥人瞧着我怔怔出了会神,忍不住道:“妹妹像有心事,不如前日快活。”

      我那心事,实在不便诉诸于口,只得避重就轻道:“昨晚睡得不好,梦见几个故人,下半夜又听了半宿雷声。”

      寥人微叹一声,柔声道:“原是想家了。不说这些,本是邀妹妹来讨教音律的,不知妹妹惯使的笛在何处。”

      我从项中拉出骨笛,寥人一惊,道:“竟是这样短小的笛,却也宫商俱全,妹妹可真是一曲惊了天下呀。”

      我漠漠一笑道:“姐姐说笑了,统不过会三五首曲子,练了许多年,才能卖弄一二。”

      寥人的声音清软递来,掩口笑道:“妹妹说话当真有趣,不藏不掖,坦然率直。”

      说话间,雪盏已将寥人的琴置好,鼎里又添一把香粉,芳气清新怡人,非寻常香物可比。我闻一闻道:“姐姐焚的什么香,这样清雅。”

      寥人口中衔笑,道:“沅有芷兮澧有兰②,正是此香。”

      我微垂臻首,喟叹道:“这是屈子大夫的湘夫人,北地少见楚香,难怪孤没闻过。”

      她连连颔首,婉声道:“妹妹好学识,虽没闻过,却知出处。当得起‘不出于户,以知天下’③。这香是姐姐亲手制的,研磨晾晒没经过旁人之手,妹妹不弃,便带一些回去。”

      我娓娓道:“姐姐也是女博士,《老子》信手拈来。那就谢过姐姐了。”

      卫国距楚国何止万里,寥人公主不辞辛劳制作兰芷芬香,大约是为讨好华阳老太后,她也存有“思公子兮不敢言”④的心意么。

      她品格出众,心思细密,对事物的前瞻预判,全然在我之上,这样的人,做朋友远比做敌人好。她既有心结交,我自然要承这个情。幸好今儿出门备了这份贺仪,也让她知道我心思细敏不逊于她,势均力敌,有来有往,不是一方依附了一方,方得长久。

      寥人清浅一笑,十指扫在弦上,所奏正是那晚我吹奏的《考槃》,我按笛相合,与琴音共脉脉,只觉余音绕梁,丝毫不逊于蒙恬,不禁赞道:“姐姐好琴艺,妹妹可三月不食肉矣。”

      寥人忍俊不禁,面上一羞,手中却一点不乱,才罢了《考槃》,又换一曲《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⑤

      这样的曲子,像道破我的心事一般,往事茫然如潮,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低头掩饰。忽然听见殿外的内监尖着嗓门报讯道:“内府令秦淦怀前来传旨。”

      寥人和我唬了一跳,忙正一正衣衫,往正殿接旨。须知秦淦怀是咸阳宫第一实权人物,执掌内府,侍奉先王与如今秦王,说是人老成精也不为过。劳他来传旨,必是秦王亲定的圣裁到了。

      我俩心疑不定,跪下听旨,秦淦怀也不寒暄,执了卷竹简颁读道:“秦有国以来,治道运行,诸产得宜,忧恤黔首,朝夕不懈,然昨夜冬雷示警,天象生异,视为法度失常,灾祸将至,惟今之计,唯休逐四国女客,躬身致祭,日夜匪懈,以息天怒。”

      秦淦怀话毕,我与寥人都觉愕然。之前赵国储后被贬去章台宫,已是七国的笑柄,今日四国公主连秦王的面都没见着,居然又被休逐,发回原籍,当真置他国颜面于无物。秦淦怀又絮道:“韩国公主也在此处,老奴便不再往长舒殿宣旨。”我也顾不上应他。

      雪盏还算稳当,封了金镒递给秦淦怀,他推辞一二方才收下,又安抚我俩道:“秦王已备下二十车封赏,一并归还和亲什物,三日后放诸位公主归程。”才施施然告辞。

      我尚不明白事情因何成了这样,就听“咚”的一声,寥人面色惨白,厥了过去。她两个贴身侍婢,雪盏和晚淑又搀又扶,送她回塌上休息。再一看二人,连同执黑,眼中都蓄了泪水。雪盏和晚淑心疼主子也就罢了,执黑与秦王统不过隔门而望,半面之缘,做这个样子倒叫我不明白了。

      一时千头万绪,诸多疑惑。既忧心和亲不成,乱了公子筹谋,又在想秦王为何不把绯然一块逐出咸阳,也免她耿耿长夜如斯寂寞。回头看一眼寥人,似无依飘萍,落索的很。想想自个也无事可做,便留下陪她。

      暮色将至,雪盏点了灯,一殿寒意丛生,烛火昏黄。原来也想过多年以后深宫寂寞,无宠便是死局,不料这一天,来得这样早。

      我望着寥人暗淡的容颜。她实在是个极美的女子,一颦一笑皆是贞静。不是兴风作浪的那种美,是一种拘泥化不开的美态。虽缺少一点情致,却是忠诚老实的,缓缓动人。

      寥人渐醒,亦回望着我,一眼的辛苦,怔道:“妹妹还在这里。”就要挣扎坐起来。

      我替她掖好云被,劝慰道:“姐姐要吃点东西才好。”

      寥人缓缓摇一摇头,强忍泪水道:“人情反复,也只有你愿意待姐姐如初了。”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安抚道:“这是什么话。我们与那秦王,并未同祭宗庙,也算不上成婚,以姐姐的姿容,定能再寻一门好夫婿。”

      寥人欲言又止,终是隐忍道:“你不知道,以姐姐的处境,除了和亲,已是没有归途了。”

      听她这样自弃,把兴衰荣辱,尽数系在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身上,也不知如何宽慰才好,只得接过雪盏端来的米粥,一勺一勺喂她。

      她吃了两口便推开,劝我回去,临走还不忘拿些杜若香粉给我,有些生别的意味,令我也唏嘘起来。

      章台宫占地不小,各殿之间皆扶廊相连,仰可摘星辰,俯可观曲水,讲究的是人在阁中不知处的情境,于此时,我与执黑相携而返,煌煌瓦灯将我们的影子照在一处,不知今夕,不明前路,却尤显寂寥起来。

      阖宫总有些细若游丝的呜咽响起,也不知哪一殿公主在哭。这一夜我们都这样伤心,一群高高在上的可怜人,为家国安危、自身荣辱、前途叵测,休戚同悲一处。

      冬月初十,潵雪下得纷杂,我率众人离开章台宫。

      其实并不觉得伤感。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遇得多了,便会敬畏物来则应,过去不留的道理。与其事事伤怀,处处怨怪天意难测,不如处变不惊,沉心应对。何况我这一生,最诛心不过赵宫,最失意不过灞城,凡此二者,我也熬了下来。以后种种变故,当真连折磨都称不上,连哭都不愿哭了。

      可惜一连几日,没能再见绯然。听启阳呈报,绯然虽禁足于此,秦宫却一直谨守王后礼数,如今我自顾不暇,索性不再想她。

      轩车辘辘而过,走的正是入宫那一条路,宫门巍峨处,寥人一身简素的女官服制,正依依而立,待我经过。据传她脱簪而跪,求到甘泉宫跟前,哭了整整一宿,被破格留在太后身边,做个执掌典籍的女官。

      自我下车,寥人眼中已是珠泪滚滚,不自在的理一理衣摆,赧然道:姐姐这个样子,妹妹定然会笑话吧。”

      我虽不明白她何至于此,却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难处,不该由我置喙,轻叹道:“此去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姐姐兀自珍重。”

      寥人拭一拭眼中泪水,含悲而笑道:“妹妹去了也好,你尚有高堂庇佑,定能一生圆满。”

      我听她说得挚意,鼻中一酸,道:“这里也不错,姐姐在太后跟前,必有大出之日。”

      她愈显悲伤,嗫嚅道:“姐姐一生所愿,不过是有一处安生,免于风雨,如今得偿所愿,再不敢做他求了。”

      我握一握寥人的手,嘱咐道:“宫中人心反复,姐姐既要留在这里,事事小心才好。”

      她转过脸去,伤感道:“多谢妹妹诚心待我一场。”

      我怅然一叹道:“若姐姐顾念与妹妹相识一场,请姐姐代为照拂天梁殿那位,妹妹在宫中见过她一次,身世可叹可怜。”

      寥人点一点头,道:“姐姐记下了。”

      话毕,我蹬车而去,身后寥人目送我离开,孤风苦雨间,身形愈显孱弱飘摇。

      才到渭南出关处,又见一个熟识的人影欣长而立,一身赤红,头发将束未束,这样萧萧肃肃的俊朗模样,正式蒙恬。他的人瘦了许多,玉色的脸颊全无血气,也不骑马,就杵在关卡那儿,像一桩盘根虬扎的老松,和少年装扮格外不衬。

      我知道他是来堵我的,也知道今日避无可避。可青天白日,天子御前,这样放任形骸实在不妥,我对同衣交代几句,紧闭了车窗,就想打诨经过。

      蒙恬不依不饶,伸手将车队拦下,我从车帘缝隙里看得分明,他如今连走路都不利索,一瘸一拐的,半月不见,他竟大病至此了。

      同衣揭帘而出,呵斥道:“这位公子,咱们前脚给秦王逐了,你后脚就来拦人,也太逾越张狂,不把韩王放眼里了吧。”

      妨碍邦交一事,身为臣子,即便率性如蒙恬,也定然不敢。果然蒙恬一迟疑,拱手庄重道:“恕恬无状,姑娘可否请小蛮姑娘下车一见。事毕后,恬自当向公主请罪。”

      同衣冷冷一笑道:“公主在此,恁什么人,是你想见就见的。”

      蒙恬也恼了,凤眼沉沉一扫,不逊道:“便是秦王驾前,恬也丝毫不怯,今日恬想见之人,谁敢阻拦。”

      同衣复又一笑,冷声道:“婢子不材,自然拦不住公子,可不要忘了,她到底还是个韩人,上面自然有韩王管制。”

      蒙恬垂首沉思,唇角凄微一笑,却是对车内道:“原来你是……怪道不愿见我,如今成了这样,等你归国复命,恬再去寻你可好。”

      胶作此处,当真不智。他又聪慧,也不知从那句话里听出破绽,竟识破我真身。眼见执黑从后一乘轩车下来,打听停车不前的缘由,回首看到蒙恬,八成是想起他入咸阳时走马欢歌的形状,面上一红,啐道:“怎么又是你,还惦着那顿酒么。”

      人越围越多,闹出好大动静,我轻扣两下车板,同衣领会,伶俐道:“人多眼杂,惯毁人清誉的,即便公子有心,也不该在此处拦人。”

      蒙恬黯然不语,表情很是悲慨,侧身让出一路。

      启阳长喝一声,驾马而动。执黑也折返车内,陪伴姬离去了。唯有蒙恬,依然不动如松,任车流比肩而过,红衣锦绣,面沉如水。

      我不免怜惜起来,推开车帘道一声:“珍重,勿念。”再不去看他。

      世事这样无常,我已开不出情花半朵。

      ———————————————————————————————————其实索引更精彩

      ①夏正、周正:先秦有六大历法,最流行的分别为夏正、周正、殷正。此外还有黄帝历、颛顼历、鲁历。六种历法都以365 又 1/4 日为一回归年,但岁首不同。

      夏正,即夏历,如今的农历。夏历以建寅月(正月、一月)为一年之首。

      殷正,以建丑月(十二月)为一年之首。

      周正,以建子月(十一月)为一年之首。

      颛顼历,以建亥月(十月)为一年之首,次年九月为年末,闰九月安排在九月之后,称后九月。值得一提的是,颛顼历的岁首不改名称,十月同样称为十月,不改称一月或正月。端月(即一月或夏历正月)不改称四月。至于不叫正月叫端月,是为了避秦始皇的讳。

      颛顼历是秦国历法,大约完成于秦献公十九年(公无前366年)。春秋时期和战国前期,秦政权偏居雍州,被诸侯视为夷翟之邦,所以历法完全不一样。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也将颛顼历推行到全国,西汉建立之初仍有沿用。

      《史记》、《战国策》中经常出现时序差错,同一事件在各国史官的记录里,月份并不一致,就是因为他们对月份的算法是有差异的。秦始皇嬴政的身世之谜,也很有可能是历法勘误导致的。

      笔者在小说中,按照颛顼历给秦国记月,按照周正给赵魏韩卫记月(周正是周朝历法,赵魏韩卫四国人民都经过周朝的漫长统治,应当是以周正为历法,当然纯属我一家之言,没什么旁证的)。

      Ps.上文提到的“月建”,又称月令,古老天文学称北斗星斗柄所指为“建”,干支历将一岁划分为十二辰,斗柄旋转而依次指为十二辰(十二月令),称为“十二月建”。分别为:一月建寅,二月建卯,三月建辰,四月建巳,五月建午,六月建未,七月建申,八月建酉,九月建戌,十月建亥,十一月建子,十二月建丑。

      ②④此一句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大意是:沅水芷草绿啊澧水兰花香,思念湘夫人啊不敢明言。

      ③此一句出自老子《道德经》“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知天道”,大意是:不出门户,就能够推知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就可以认识日月星辰运行的自然规律。

      ⑤出自《国风·唐风·绸缪》,大意是:

      薪柴捆了又复缠,三颗星星天上悬。今宵是个啥夜晚见到这个美少年。新娘子啊新娘子,对这个美男子怎么办!

      牧草捆了又复缠,三颗星星挂天边。今宵是个啥夜晚天赐一对好姻缘。新郎官啊新娘子,如何对待这好姻缘!

      荆条捆了又复缠,三颗星星照门窗。今天夜里啥日子见到这个俏新娘。新郎官啊新郎官,对这个俏新娘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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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评论说,小文哥终究错过了。
    其实没有的。
    他很快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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