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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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故人


      回到章台宫,要同衣去小厨房帮忙,顺便敲打警醒,又要执黑扮我守在殿中。诸事交代妥当,方换上内监的衣裳,准备出门。执黑骇然道:“才说有人泄密,公主怎么又扮成这样,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道:“出去呵。”

      执黑咬着嘴唇低头不语,片刻就要哭出声来,哀求道:“公主,正年节的,出去做什么。求您别去行不行。”

      我揽镜检视一番,正一正带钩,清浅笑道:“孤何时听过劝了。”

      同衣道:“是今日么?才拜了太后,陛下也不在宫中,应当不会再有传召。”

      我“嗯”了一声,也觉机会难得,老天襄助。让执黑给我绾了个髻子,哄她道:“你也别怕,只管在里间休息,需时抚一会琴,传些点心就好,同衣自然有办法把他们留在外头。实在避无可避,就说孤逛园子去了,章台宫这么大的地界,他们寻不着,也赖不上孤吧。”

      执黑仍是忧心忡忡,嗫嚅道:“私自出宫可是大罪,公主犯不着啊。”

      我将冠帽带好,容颜遮去大半,低头走路,定然不会被察觉,更别提章台宫那些轮值的守卫,连脸熟都称不上。我装模作样朝她俩作揖道:“二位姊姊,先告辞了。”

      执黑见劝不住我,也不好再说别的,嗔道:“公主早去早回,莫让奴心焦。”我点头应允。

      说话间,同衣已前去探路,走的是章台宫正殿天梁殿与临渊阁之间的垂花仪门。天梁殿是被贬的储后所居,一向门庭冷落,加上阖宫都在过节,更不会有人前往。途径一列巡宫的侍卫,核查过我的腰牌门籍,并无勘误,也就放行了。

      走到章台宫东门,启阳已等候多时。作为滕臣,他一直在司马营暂住,除了听我差遣,平日都和侍卫厮混在一处,赌个钱吃个酒,手松的很,十分有人缘。见我来了,只说韩姬临时要采办节下用的物件,赶着出门一趟,落锁前就回。

      侍卫奇道:“今天在节上,商铺大多休市,你这一趟可不好弄呐。”

      启阳双手一摊,无可奈何道:“多谢提点,公主有吩咐,小弟也只能尽力而为。”

      侍卫让出一路,道:“那就不妨碍你俩办正事,早去早回。”

      启阳拱手一笑,客套道:“小弟一并捎几壶酒水回来,晚上再和兄弟过节。”

      侍卫落落笑开,齐道,“好说好说。”挥手放行。

      出宫上马,先寻间客栈,换了一套便于骑行的胡服,冠帽也换作一条纶巾,就是寻常少年打马出游的风流形状。其实我甚想着女装出行,也让小文哥瞧一瞧我长大的样子,因不敢招摇,只能作罢。不经意又想起蒙恬,却不知我同他,在咸阳小妞眼里,谁更俊俏一些。

      今日不早不晚,正是我十六岁生辰,冒险出宫,只为灞上之约。启阳的马儿远不及我重金购来的白兔,被我连人带马强留在客栈里,一人赴会去了。

      关中之地,被山带河,四塞为固,近秦又有灞上、细柳、棘门三地做屯兵之处,卫护咸阳,尤其是距离咸阳东三十里的灞上,不但是出入峣、潼两关的第一兵塞,更是关中腹地东往齐燕,南尽吴楚的咽喉之处。

      在隐园所学的课业里,人文律法皆有涉猎。我那时就想,小文哥将践约之地定在灞上,或许他户籍就在灞城。秦律素来严谨,户籍不能迁移,又要求男子十七岁开始服役。先在户籍所在地戍边兼劳作,半军半民,过三五年再应征兵之召,去他国战场上血洒肉搏的讨军功。若一朝殉国,寡妻便担起抚幼之责,再一次为国尽忠。

      这是秦国男儿的一生,也是列国每一个男子的一生。天地不仁百姓苦,万方有罪,罪在战争。

      所以,他才不敢邀我同去么?如今他年届十八,一介戍民,可还身康体健,苟活乱世,还是早已娶妻生子,把我忘了呢?

      白兔脚程好,大半时辰就奔到灞城,眼见青石城墙一眼无尽,尺阔的官道从城门笔直铺陈,两侧精兵重戟,有一位玄衣将军巡弋城上,笔直刚正,说不出的庄严耀目。一座小小城塞,为将便如此威仪霸道,可笑六国还在投机美人和亲之事,丝毫不去考虑,名剑已砺,祸事西来。

      官道两侧,一面通往城中,一面引向灞桥。春秋时,秦穆公称霸西戎,为表功绩,改滋水为灞水,又在水上设石墩桥,唤作灞桥。其后灞上地位愈加显要,军队商旅往来不绝,秦王增设灞桥渡,以添吞吐。后又在灞上置城,迁戍民驻扎兼劳作,便是今日的灞城了。

      都说近乡情怯,灞上并非吾乡,却也令我心怯得很。眼见古渡石桥尽在咫尺,白石砌就,莹润雪白,夹岸都是垂柳,再远便是荒原。四野树木凋敝,寒气迫人,河流将冻未冻,寻不出一支杨柳相赠。也好,柳即留,我既无心也无力留他,不如什么都不折的好。

      栓住白兔,我择一处青石坐下,此地视野开阔,望得见古渡桥头人影全无,只有一排羊皮筏子翻在滩上,艄公也不在,不知是年节休市,还是往家中避寒。我也觉得冷,伸手摸一摸马上佩囊③,几封金镒是赠与小文哥的,又摸到一个牛皮酒囊,心里赞启阳一句,闲闲吃起酒来。

      枯坐半日,还是没人前来,天边一抹绯色,明丽却也哀愁。儿时不知愁滋味,长大以后才懂得,这一点惦念最是伤怀,梦中时有时无的人影,冷不丁就激起一阵深痛,延绵入骨,不死不休。可日子依然如水一样流过,也只有忽而的怔忪,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我十六岁的生辰,人生最好的年纪,一个永远无法践许的约。原来世间一切,就是为了失望才执意等下去。这样空洞的人间情意。

      远处灞城暮钟声声,夕阳迤逦而来,铺开满天璀璨,一河的霞影随风而动,细细碎碎的,像藏了好多小勾子,扎人的眼睛,不觉酸痛得落下泪来。

      云卷风动,潮气熏人,眼见就要变天,我怕误了章台宫落锁的时辰,翻身上马。举臂饮一口冷酒,还是心有不甘,一挥马鞭,连自个都管不住自己,就朝灞桥对岸奔去。

      跑出半里,才遇到两人在路边闲话。玄衣一位,正是灞城门上那个将军,又有一位青衣少年跟随。因贴得近,我耳力又好,不免听得一二,像是玄衣将军在说:“左不过是个丫鬟,赏他便是,你大父④何必打他一顿,半月下不来床。”

      青衣少年地位要低一些,宁和陪道:“大父一向那个样子,容不得丝毫徇私。在他心里,不但不能开这个口,更不能存这个心,是才教训了哥哥。”

      玄衣将军道:“是了。你大父他一向严明,很好。”

      君子不立院墙之下。我无心也无意听他俩闲话,赶紧错身而过。又奔走一气,远得灞桥只剩个淡影子,方策马转身,回到来时那条老路上。

      还是觉得心慌,猛一拉缰绳,白兔脚力受阻,险些将我颠下。从随身的佩囊里掏出两颗虫草丸子,就酒咽了,才觉得缓和一些。心里漫出些无声无息的寂寞,渐渐浸透四肢百骸。

      连他也不在,我的来路,当真是空无一人了吧。

      仿佛还是七八年前,我们被困在山中那个夜晚。我为他唱一曲《扶苏》,他为我起一通誓言,我寥落笑出声来,横笛凑到唇边,一腔萧瑟,也只能化作音律而出——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酒也有时尽,曲也有时休,愁又如何去?我忍不住长啸一句:“从此后,勿相思,沙丘城外空许约,灞水汤汤与君绝。”一夹马肚,狠一狠心,朝咸阳方向绝尘而去。

      凭空飞来一支响箭,扫过我的鬓角,纶巾滑落,玉钗碎裂,长发兜头泼洒。我悚然回头,半面明媚半面乌发。数尺之外,灞水对岸的玄衣男子提弓向我,面容肃杀冷漠,发足奔来。

      蔼蔼暮色里,身形消瘦的玄衣男子就像一株哀柳,那种极沉也极苍茫的压迫感,重重逼在我心上,让我无端害怕起来。

      我害怕他百里之外射落我纶巾的利箭,害怕他威仪耀目,害怕他兽一样的表情,记事以来,我头一回这样恐惧,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

      寒风刮过,愈发衬得我的声音如鬼魅,声嘶力竭。我伏在白兔身上,不顾一切的策马扬鞭,飞驰激跃。玄衣人跟在身后,奔着跑着,吼着喊着,越距越远,终是渺茫不见。

      回程路上云气低徊,层层叠叠像要把天给撑破,倒有一些夏日里雷雨将至风满楼的意思。待我马不停蹄,赶回客栈与启阳汇合,他已经置办了好些什物,见我鬓发皆乱,吃惊得很,忙问出了何事。

      我饮下一碗茶汤压惊,才缓过气来,轻描淡写道:“孤没事,骑马行得急,风也大,怕是要变天了。你且出去,孤整理一下就回宫。”

      入宫不早不晚,正是落锁之前。刚准备从天梁殿外的垂花仪门原路返回,却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谁在哪里。”

      我瞬时转头,四下并无人影。天如浓墨沉沉欲坠,身后永巷曲折迂回,两旁皆是高墙巨烛,更显得幽不见底,要把人一口吞噬。下午之事惊魂未定,如今我不免心慌,不敢逗留,垂头就走。

      又是一声娇啼:“嘿,你往上瞧。”

      我战战兢兢往上瞧去,才发现天梁殿与临渊阁之间,设有一条甬道,白天走的匆促,甬道影子又淡,我并未留意,如今倒唬了自己一跳。

      略安了心,才凝眉去看甬道上那一位容色迫人的女子,细看之下不免心惊。并不是因为女子的肤色像久不见光,白如珠蚌,更是因为那张脸我认得,正是赵偃的女儿,我那侄女,绯然。

      她的眉眼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更瘦,也更美了,远看之下,竟不像幼时与我作伴的女孩,反像一朵美不自知的优昙花,在夜色流觞里,宁和初绽。

      她像是看我,又不看我,自顾说着话:“天这样冷,又在年节上,你还要出门,到底辛苦。”又道:“孤刚传了膳,这会还没吃呢,你吃了么。”

      不待我作答,又道一句:“想必你也没吃吧。”

      我沉着嗓子,涩然道:“正要回去吃呢。”

      她“咦”了一声,惊疑道:“你是在同我说话?”

      我亦奇道:“你不是同我说话?”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是才随那些公主入宫的吧。”

      我应一句,“是。”

      她声音得意的很,娇憨道:“我就知道,其他人才不会同我说话呢。”

      这么多年过去,我恨赵偃依旧恨得蚀骨铭心咬牙切齿,可对绯然,若心里还有那么一抹怨恨盘亘不去,在看到楼上人深陷秦宫,幽居四年,甚至无人同她说话的时候,突然就释怀了。
      她害我的,助我的,辜负我的,用这四年孤清长大的岁月,都偿还了吧。

      我问她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婉声道:“今日这个时辰,我的姑父和哥哥就该来了,我出来瞧他一瞧。”

      姑父?哥哥?我一怔,她在咸阳竟还有亲人,莫不是我认错了。

      忍不住又去瞧她衣饰,大袖上绣绘的瞿雉当得起栩栩如生,银丝织就的流云千水裙流离一地月光。除了被贬章台的秦王后,谁敢穿得如此逾越。

      绯然,果然是绯然。

      “嘘,里面有人唤我,我要走了。”她一笑道:“这个给你,谢你陪我说这会子话。”

      自楼上抛下一个佩囊,质地考究。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金叶子。佩囊上绣一朵浓艳的龙爪花,像极了多年前我插在她鬓上那朵。

      至夜,身上虽乏,梦里却没得安生,恍惚做着一个又一个梦。我光脚走在永巷里,条石里的苔藓浓得发绿,寸寸幽凉。我遁着光亮一直走,一直走,身前是小文哥依依牵着绯然的手,笑过一阵又一阵,梨花漫飞如雪。

      我抓也住不住,唤也唤不回,六神归位,力竭醒来。方觉中衣浸湿,寒凉初透。

      倾身而起,来到廊下。夜里风大如吼,雪粒似有若无,冬雷声一阵紧过一阵,全滚在咸阳宫的瓦当上。浓得发紫的夜色,亮得骇人的电闪,几欲裂天的雷鸣,等天光的时候,又像梦一样消失。

      ——————————————————————————————————我是华丽的分界线

      本章同期史实:

      公元前242年(秦王政五年)燕军十万犯赵,赵国老将庞煖率军抵抗,斩燕将剧辛。秦将蒙骜攻魏,拔酸枣等二十城,秦设立东郡。同年冬,秦国冬雷(古人视冬雷不详,故这一次冬雷现象被秦国史官记录在册,后又被司马迁录入《史记·秦始皇本纪》中,也就是本章末提起的那场冬雷)

      ———————————————————————————————————其实索引更精彩

      ③佩囊:贴身小口袋

      ④大父:即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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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民间说法,十二月雷,为天下疫
    第二年秦国倒是没发生疫情,却迎来五国合纵抗秦,毗邻京畿的蕞县还一度失守
    真是有点不吉利的样子
    秦王政快来了,我的挚爱啊
    大约还有三四章,耐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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