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祭

　　李殊明回来了，把纸钱付予黄页鬼，黄页鬼开开心心地收下，将尸首转交给我。

　　我和李殊明走到乱葬岗附近的树林，再细看尸体的尊容，尽管我只想用一两天，可还是忍不住施上十次洁身咒，然后才改换这躯壳的样貌，以免坊间出现关于诈尸或夺舍重生的流言。
　　虽说“生灵有念，非相通者无可御”，但这人已逝，算不得生灵，所以我才能随心所欲，将这具躯体的容貌连同衣着都改造得与我本尊一模一样。

　　尽管神受万人供奉、妖鬼敬畏，似乎移山填海无所不能，事实上却是世间受天道所限最大的族类。
　　神负责维护天地的规则运转，本身实力可以不强，但一定要绝对遵循、永远维护天地的规则。所谓天地的规则，原先也是无的，只是自鸿蒙至今，万事万物渐渐有了生命，继而衍生出六道，自然也衍生出道德、律法、伦理等等规则支撑着本族运行发展。

　　生灵栖息的天地也逐渐有了自己的规则，规则很多，但总结一下就一句话：生死有命，轮回有序；万物有灵，万事有律——这也就是天道。

　　九天之上的神，便是生来自有神力，终生负责维持天地的秩序。他们司掌日月升落、四季轮换、晴雨雾雪等自然之事，也负责维护灵气平衡、盈亏有序，清除违序者，偶尔实现一点凡人小妖的愿望。
　　正因所行即规则秩序，所以神不能对任何一个生灵有偏颇之心，包括我这样有跟没似的的野神。
　　不过也因为我是个野神，在天庭上没有也不该有位置，才能最大程度上少受限，护佑李家七百年出入平安。

　　易容完毕，我施个驱寒咒再附身，魂入□□时忽觉猎猎北风都有了不一样的温度，双腿落在土地上也有了奇妙的重量。虽说运转灵力有几分阻涩，但知原来做人是此种滋味，我仍觉新鲜有趣，想以凡人之身去做更多凡人会做的事。

　　我走上几十步勉强适应后，连忙叫李殊明带我入城，寻家客栈过夜。

　　我们进的这座城靠近东海，李殊明说它叫折水。传闻《东海南花开》中的木棉花妖便是来自折水城，所以吸引了很多散修文人来此游玩，本地上元节也因此十分热闹。

　　我没看过那传奇，听得云里雾里，但听此介绍却无端憧憬起折水城的风光。

　　进城后，我就闻到来自东海的咸腥味，不过毕竟不是在海边，所以很是浅淡，不凝神细闻根本闻不出来。

　　李殊明带着我七拐八折，走到颇为宽阔的街道，选了家临街的客栈。绚烂的晚霞下，客栈灯火熠熠，辉煌大气。

　　进客栈后，李殊明许是独身惯了，竟同掌柜说要一间房，我连忙开口纠正他，说两间。

　　掌柜登时用有些复杂的眼神看我们。

　　不过这事不用我和李殊明多纠结，只听掌柜悠悠道：“二位来得迟，小店仅剩一间房。”

　　李殊明轻轻笑了一声，问我：“这里没两间，要换家客栈，还是我们挤一间？”

　　天色已晚，我实在不愿再多走动，便只好低声妥协：“就这里吧，不换地方了。”

　　付钱、登记、领钥匙……李殊明做完后边牵着我上楼找房间边说：“为了减少麻烦，我登记时写了你我是兄弟，你叫李殊文，是我弟弟。”

　　“我们看起来像兄弟？又为什么你是哥哥我是弟弟，你明明比我小吧？”

　　他又笑起来，说笑一般道：“也可以是契兄弟。
　　“再者，我比你高。”

　　寻常人家里，兄长确实比弟弟高，这好像也没问题。我转而问起别的问题：“契兄弟是什么，结拜写契而成的兄弟？刘关张那种吗？”

　　“不是。”但具体是什么，李殊明却没说，走到一扇门前，三下五除二开了锁，转而道，“我们到了。”

　　再接着就是凡人晚间会做的琐碎的事——沐浴、吃饭、洗衣。凡人做这些事一般不会出现劳什子波折，但不知为何我和李殊明是个意外——我洗完穿好里衣，撩起湿漉漉的长发叫李殊明准备沐浴时，他毫无征兆地脸红发慌，丢下一句尾音微颤的“好我这就去”后，抓起要换的衣服就跑，落荒而逃一般。
　　我甚至来不及提醒他，伙计还没把热水送上来，现在根本洗不了，更来不及问他这是怎么了。

　　后来睡觉时因床有点小，我又实在好奇睡在床上是什么滋味，不愿回小木牌，想着一人一魂同榻而眠应当比两人更舒服点，就脱离躯壳恢复原身，将壳子放在椅子上。可那时我却没想到，正因为同床共枕，所以最应该考虑的不仅有睡得香不香。

　　于是翌日清早，我迷迷糊糊间能感受李殊明身体的变化。

　　虽然说我知道这是正常的，但还是惊得瞬间清醒，和李殊明拉开距离。

　　此时他也醒了。李殊明醒来第一件事，是看着我哑声道：“怎么这么早醒了？”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

　　他背对着窗外微亮的天光，好像自己明白原因了：“是我扰你清梦，你若是没睡够就先别起，继续睡。”
　　说完掀起被子坐起来。

　　“行。”我并不想大冬天早起，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事情，便翻身闭眼睡回笼觉。

　　略过这个小意外，我很快又睡着了。

　　一个梦也没有做，睡得很香很沉。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李殊明坐在床头笑吟吟看着我：“帮你买好了早点，饿的话吃一点，不用吃很多，午时快到了。”

　　窗外街道声音如潮，我揉着眼睛应了声，又问：“外面这是做什么？”

　　“准备晚上的花灯和祭祀要用的东西吧？今日可是上元节。”李殊明说，“请神在你睡着时完成了，我想你可能不愿见天官，没叫醒你。”

　　“我确实不太愿意，野神和正神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那你见了没？天官赐福的大好时机，许愿应当是很灵的，可以让他保佑早日登仙。”

　　“凑热闹去见了，但觉得他不如你。我没许愿，不想跪除你之外的神。”

　　这次倒是我笑了：“你倒是会折杀我，不过这话我爱听。”

　　再之后，我回壳子当李殊文，与李殊明在折水城里闲逛，看东看西，游荡到晚间。

　　日落月升，千灯起。

　　宝马雕车行街，灯树灯楼在侧。久居闺阁的小姐走出大门，文人墨客准备吟诗咏词，更多人或提着花灯，或顶着火杨梅，渐暗的天色下城内反而愈发热闹。今日金吾不禁，满城燃火，为防走水折水城的武侯们也提前准备好唧筒和水等物。
　　当真繁华，我用尽千言万语都不能详尽描述，难怪李殊明之前那么想带我来看看。

　　走走停停，我们看见有戏班子搭台唱戏——许是乡绅请来的。

　　我走乏了，就拉着李殊明看会戏。

　　大抵是因为折水城自几千年起就供奉木棉花妖斑芝娘娘，民间亦盛传她与东海龙王第九子澜渊的故事，所以今夜唱的戏是《东海南花开》。

　　我们寻到地方看戏时，台上恰好演到这戏最动人心弦的一折。

　　此前剧情是澜渊和斑芝明知神妖不得结合，却依然罔顾天道，执意逆行，结发为夫妻，并育有一子。
　　他们本欲隐世避祸，可是期间又发生了很多灾祸，最终东海龙王决定找到澜渊和斑芝，大义灭亲。澜渊为护妻儿，偷偷回到东海自请入无界之界受罚，龙王悲愤交加，终是应了。
　　另一边，斑芝很快发现澜渊的意图，施展法术独身攻入东海龙宫——现下正演到这里。

　　台上的花妖浑身是血，却不曾退缩半步，仅手中一剑，便直面宫中无数神明。

　　台下观众议论纷纷，多数人骂天道不公，两厢情愿的事何故拆散鸳鸯，也有人低声啜泣——比如站在我附近的一位老者。这老者可能是渔夫，身上腥味有些重。

　　李殊明的反应却是低声问我：“为什么他们一定不能在一起？”

　　“你见过骡子有后代？”我倒没想到看遍修真道典籍的李殊明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说，“东海蛟族修炼千年方可化龙，而百蛟中仅能出一龙，十足不易；花妖有千年道行，还不忘道心庇护一方，乃至受人供奉，这机缘也是难得。
　　“你看他们一方为神一方为妖，各自修为又极高强。倘若相结合，神妖间生出嫌隙，他们如何自处？会否有偏颇之心？就算没有，他们已然造了异象，那天地间也必然出现异象以求平衡。”
　　此处嘈杂，为了让李殊明听清楚，我没压低声音。

　　而我虽知道理如此，但也受这出戏影响，不由有些难过，只觉周遭咸腥味更重，仿佛海风从东海刮进折水城。

　　……不对，有哪里不对。

　　李殊明还要再说话，我赶紧递个眼神教他噤声。

　　一旁不断哭泣的老者此时附和我：“是了……小伙子，神和妖、神和妖，根本就……”

　　他说着转过身看向我，话语却彻底停在口中未再继续，似乎发生了什么极骇人的事，令他无法再说下去。他混浊的双眼大睁，我甚至可以模糊看见他眼中的我。

　　莫非这老者认出我这人类躯壳下，是个神？

　　不巧，我也终于确定了，他是个借凡人躯壳入城的柔鱼妖，来自折水城边的东海。

　　但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认出彼此非人又何必惊讶至此？

　　我沉默思量间，听见柔鱼妖声音很低的一句话：
　　“小殿下、小殿下，您……原来还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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