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祭

　　听到这句引人深思的话，正常来说，我的反应应该是惊诧不已地问他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世，尝试了解我遗忘的过去。

　　但当时我却是在想，这天官赐福的好日子，你怎地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那柔鱼妖看着我的目光陡然充满慈爱和怀念，此情此景有点像凡间里爹看到正月初一回家省亲的女儿。

　　虽然我并不想把自己比喻为女儿。

　　空气中的腥味愈发浓重，仿佛身置岸边吹海风。

　　柔鱼妖的目光缓缓移动，移到李殊明身上时，满眼慈爱化作“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的愤慨：“你怎么也在，在就算了还带他回折水？”

　　李殊明：“啊？”

　　我不再沉默了：“敢问阁下是谁？”

　　柔鱼妖怔住，思索一瞬才道：“我明白了。”

　　我也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他很快又说：“在下名为千秋，如果可以，我想告诉您更多事，只是现在不行。
　　“现在，还请您赶紧离开折水城。”

　　我一句“为何”还未说出，便被一道惊雷生生打断。

　　我下意识抬头看天。

　　仿佛是为了验证千秋的话，黑沉沉的天幕里有密密麻麻的白色光点——但应该不是光。

　　我捏了个远观诀，试图看清夜空中奇怪的来客。

　　果不其然，来者是东海的虾兵蟹将，身穿银甲，手持神兵，云层间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难怪我会闻到浓郁得异常的海腥味。

　　我身周的人群并没有丝毫混乱惊讶的迹象，想来是东海的将士施了法术，屏蔽无关凡人，无论他们做什么，凡人都看不到也感受不到。

　　云层间为首的，是一个极为年轻的龙神，应当是近百年才从蛟晋升为龙。那龙在半空中挥起飒飒银枪，将锐利枪尖指向我，振声道：“宵小之辈，昔年祸乱三界六道，逃亡七百年，而今竟敢混入市井，还不伏诛！”

　　我倒没想到这群不速之客是冲着我来的，我七百年前干了什么，竟然“祸乱三界六道”？

　　我知自己看起来非神非妖，但自认不是邪神，何德何能教东海蛟族如此兴师动众？

　　一旁的李殊明上前一步，拦在我身前——奇怪，李殊明怎么看得见云间神妖？

　　而柔鱼妖千秋似是受到龙神神威压迫，一时间目眦欲裂，站立不稳，甚至灵力有紊乱逸散的征兆。我登时扶住他，帮他理顺灵脉，千秋缓过气后急忙道：“快走，您快走，不要管我，鸣水殿下走了我就没事了。您没有错，不要听他的……”

　　原来那条龙叫鸣水，看年龄许是龙王的孙子。

　　我在犹豫。

　　我从未如此刻渴望想起遗忘的过去。

　　若我有罪，我应当乖乖自首；若我无罪，我自然不可能受无妄之灾。

　　李殊明帮我做了决定——他拉着我逃跑，跑过长街窄巷，穿过攘攘人潮，繁华灯火逐渐远去。千秋则是留在原地。
　　头顶却一直有虾兵蟹将的身影，光点密密麻麻，仿若银河。

　　我不由问他：“李殊明，你看得见那些虾妖蟹精吗？”

　　他的话音像夜中静水：“看得见，而且也不是不能应付，只是在那里不方便。”

　　我不疑他，一路上不断有水箭射落，密密麻麻犹如暴雨倾盆，却尽数被李殊明轻易化解。

　　但是这一战，避无可避。

　　直至无人城郊，李殊明方才停下，抽出随身携带的剑，直面来敌。空中攻势更猛，蕴含强劲灵力的水箭几乎要射穿大地。

　　这真的是个打架的好地方，荒草丛生，视野开阔，更重要的是，这里足够偏僻，无人经过。
　　可是对李殊明来说这不是一个打架的好时机。即将晋升分神期的人，还一路上不要修为似的对抗水箭，至今灵力没有暴动已经是个奇迹了。
　　而且，这是我的事。李家人托付我照看好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我作为李殊明的护命神，有责任保护他，不是反过来连累他。

　　我赶紧脱离躯壳恢复原身，一边按住李殊明持剑的手，一边撑开灵力盾：“我来，你不要动。”

　　“可是……”

　　事态紧急，我只好打断他：“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什么状态，这个时候动用灵力很可能触发晋级，引起灵力暴动，反而会给我添麻烦。”

　　李殊明深吸一口气，收起灵力远离我，同时低声道：“好，你千万小心。”

　　怎能不小心。

　　鸣水直接从空中跃下，落至荒原。他挥舞着银枪，在空中划起一道道锋利冰凌，又疾速射向我。

　　我来不及分心关注李殊明会躲到哪里，是否安全，便连忙凝起灵力聚成一把剑，边挡住冰凌边道：“殿下说我为祸三界，敢问我所犯何罪？”

　　群妖的水箭没停，甚至不断有妖跳落云端来给鸣水助攻，从我正面、背后、左右袭来，形势一时间不绝如缕。

　　鸣水一言不发，身动如箭，闪至我面前与我近战。枪剑相交间，我发觉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不像是在看恶贯满盈的罪犯，更像是在看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的攻击相比起他的势头也并不凌厉，适才的示威似乎是在做样子，是以我能应付他的同时分心扛住群妖的攻击。

　　我忽而有一个堪称荒诞的猜测：他可能要放我离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必试探对方以求证真假，看当下这个阵仗，若非鸣水刻意放水，我不可能抵御至今毫发无伤。

　　我直接改守为逃，收起所有灵力，又向左释放，瞬息间轰开一条通道，转身逃离的同时用起疾影术。

　　我以为我可以顺利逃脱。

　　但是没有。

　　背后骤然传来一道几乎刺穿耳朵的隆隆巨响，好像有人在我身后，单纯用灵力正面挡下某件神器的悍然攻势。

　　听声音辨攻势，就算是我要正面应对那神器的攻击，都要用十二分心思。

　　可是这里会有谁如此强大，主动保护我？保护我之后对方又如何自处？

　　我转过身看这位英雄是谁。

　　平原上燃起冲天火浪，映红天幕，所有虾妖蟹精都躲在火焰之后。群妖前站着一个年龄比鸣水大许多的龙神，隔着漫天火光与其对峙的，是我不敢想却唯一能想到的人。
　　——李殊明。

　　相比灼热汹涌的火浪，他的身影极其渺小。

　　却又有足够的勇气和底气面对强敌无数。

　　他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我不敢多想，瞬移到他身边：“你还好吗？”

　　李殊明迅速转过头看着我，同时一只手攥紧我的手腕，声音却反常的沉静平稳：“你没事我就好。”

　　不可能的。他眼里血丝遍布，灵力快要暴动。

　　若修士晋级时灵力暴动，就会失去理智，恶欲将被放大无数倍，杀、贪、色……无一不是恶欲。
　　我不敢想象他灵力暴动的后果。
　　但还好我有把握制住他，毕竟只是一个元婴修士。

　　新来的龙神与鸣水应当不是一道的，出手如此狠辣果决，想来是铁了心要捉拿我。他转头同鸣水说话，我听不清，看二者神情，似是长者在训话。
　　龙神手中金光闪动，仿佛要发动二次攻击。

　　好在我趁这宝贵的一点时间已经准备好逃命，金红色的光射向我的同时，我立刻撑起一个不透光的灵力盾，再开一个传送阵，带着李殊明成功离开。

　　……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索性带李殊明回客栈。此时夜深，街上烟火都灭了，客栈多数人都已歇下，我也不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利用客栈房间制成一个禁止生灵进出的小空间。

　　室内烛光明灭不定。
　　李殊明坐在桌边，闭目凝神控制紊乱的灵力。他为了挡下龙神那用上神器的一击，调用了所有灵力，又在众妖前强撑着没倒，现在形容自然有几分狼狈。

　　封闭完房间，我坐在靠近他的桌沿，打算歇会再帮他梳理灵脉，忍不住叹口气，说：“哎，麻烦啦，你这次晋级我得操多点心了。其实你不帮忙也可以的，尽管我当时毫无防备，可是还是能扛住那道攻击并顺利逃跑。”

　　“但你一定会受伤。”

　　“不就是受点伤吗？”虽然“那点伤”并不是一点，而是足够我沉睡个三五年。

　　“我会很心疼。”

　　我翻个白眼：“你就不心疼我要操心你晋级的事了？”

　　“……对不起。这个我也可以自己解决，无妨。”

　　“罢了，我像是这个时候会离开你、不管你的人吗？”我说完，将双掌贴上李殊明的背，开始引导他体内无序的灵力，准备助他借机晋级。

　　然而他的灵力出乎意料地难以控制。
　　灵力与灵魂密不可分，外人能否干扰某人的灵力，取决于外人的灵魂是否比那人的灵魂更强大。李殊明的灵魂极其强大，我隐约察觉，虽然他只有元婴修为，可如果他灵力暴动，我也许无法制住他。

　　李殊明沉默许久，没有应我的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久到我以为他不打算说话时，他终于开口，话音却低沉沙哑：“先暂停下……”
　　他的灵力此时分明还紊乱着。

　　但我还是依言收手，问道：“怎么了？”

　　李殊明没有说话，而是站起来，转向我，低头弯腰。

　　吻我。

　　吻我！！！

　　这一瞬间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止如此，他还左手推着我左肩要将我压向桌面，强大狂乱的灵力顺势笼罩下来，而我当真动弹不得。
　　他边蜻蜓点水般啄吻，边轻声呢喃：“那你……永远不要离开我……”
　　幽幽烛光下，李殊明的眼神有几分陌生——充斥着我完全没想到的占有欲。

　　好像……不，真的，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桌面很硬，我下意识闭上眼睛，以为我后脑勺避无可避地撞击疼痛，毕竟李殊明现在毫无理智可言。
　　但是真的落到实处时，我并不感到疼，只觉撞到相对柔软的掌心里，唇上的触感也消失了。
　　我睁开眼睛，见李殊明正皱着眉倒吸冷气。
　　还真是他用手护住我的脑袋。

　　难为李殊明，这个时候还能想到我。

　　有可能是还没足够疯，我于是尝试推开他，挣扎着坐起。

　　却没想到像是触发了什么，他收回护住我脑袋的右手，抓住我的手腕禁锢在桌上，左手仍压着我的肩膀，再度倾身吻我。
　　与强硬的行为相反的是，这个吻极其温柔，像是在对待柔弱的女子。

　　然而我不打算跟一个我不爱的人亲吻。我想推开他，去安抚他的灵力。虽然反抗会有些困难，但现在首当其冲的是解决李殊明的灵力问题。

　　正当我准备付诸行动时，我发现他的灵力正随着这个轻柔绵长的吻逐渐变得温和舒缓。

　　……算了，就当上辈子欠他的。

　　我到此时也终于有精力重新思考了。

　　李殊明的欲念显而易见。

　　可他是理智尽失，错把我当女子了么？

　　我不愿意被当成女子。

　　排除这个选项，我想到另一种可能——他是断袖。

　　那你还是把我当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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