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祭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觉得最好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尤其是我醒来后，看见李殊明泰然自若。

　　我甚至觉得，那是我的错觉。

　　不过这不是重点。日子总要过下去，我还是要照常教李殊明仙术道法的，带着他一步步修炼到元婴大圆满。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到了上元节前夕。

　　本来这个“平淡”不会跳过上元节，但李殊明说要带我进城，去看看人间的上元节什么光景。人总是爱热闹的，倒也难为他不结交道友，跟着我在荒山野岭闭关这么长时间，而我也觉得一直在这鬼地方待着当真无趣，所以我就应了，同意休息一天和他去看一看。

　　说起上元节，我对它最深刻的印象源自于平日闲暇时看的话本演义。那些形形色色的世情故事里，才子佳人常常在上元夜街头惊鸿一瞥一见倾心，而后开始了他们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有的时候也不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而是仙君与浣纱女、神女和穷书生，或者妖鬼和人族的故事，但羁绊同样都始于这个节日。
　　我一边感叹人不愧是万物之灵，什么族类都能结姻，一边好奇起上元节到底有多神奇，竟然能引诱那么多神仙妖鬼勇于犯禁，同弱小的人来一场旷世绝恋。
　　不过这毕竟是人族的幻想故事。
　　他们并不知道，假若神与人结姻，到底要付出多少代价。

　　当然，我不可能大摇大摆地真身进城，所以我和李殊明日落时分跑去城外乱葬岗，寻了个刚死不久的尸体，我再附上去——人死后魂魄彻底离体，尸身成为无主之物，可以被神鬼妖魔附体操纵，直至腐败化灰。

　　途中还是有点波折。
　　当时瞧见尸身破烂不堪的衣物，我想他生前应该是个穷困潦倒的乞丐，但他又腰佩一枚价值连城的高原血玉。乞丐死后并没有被黑白无常接引前往冥府，而是成了鬼，就徘徊在乱葬岗。
　　做鬼需要执念和怨气，什么样的执念与多深的怨气决定了死后成为什么鬼。我看眼前鬼一身金衣，想来是因财物而亡——也就是黄页鬼。
　　纵然现在尸体已无主，但其灵魂就在旁边，我还是要脸皮的，做不到当着原主的面附身。可正当我准备寻找合适的新尸体时，黄页鬼开口：“二位可是瞧上我的壳子？我倒也不是不允许借用。”
　　我不免惊讶，这鬼吐字清晰，话音温润，颇像个饱读诗书不愁生计的书生，总而言之，不像个流落街头的潦倒乞丐。
　　黄页鬼继续道：“若你喜欢，给我烧些纸钱，我便将这躯体给你。”
　　“这……”我有点犹豫。
　　我知道钱财对人来说很重要，但我并不知道市价行情——平日里想要什么话本什么糖，都是叫李殊明进城带给我的，所以我根本不知道纸钱要花多少银子。再者，时值日暮，哪个卖白事用材的还敢接着开店？
　　李殊明这时同我道：“你可想要？想要的话我就去买纸钱。”
　　“现在不会太晚了，店铺都关门了吧？”
　　“无事。凡是你想要的东西，我都有办法送给你。”
　　我将信将疑，不过这尸体年轻，模样周正，也死没多久，实在是难得的好壳子，我终于道：“那就拜托你了。”
　　李殊明正正看着我，说：“嗯，你在这里等我。”说完就转身御剑向城。

　　我却忽然想起来，我应该提醒李殊明现在不能随心所欲地用法术，他快要晋升分神期，施展任何法术都可能令他毫无征兆地晋级，而没有准备就应对劫难，将非常麻烦。可是来不及了，他很快就飞远了。
　　“哎呀，”黄页鬼道，“这个人，倒对你上心，莫不是对你有意？”
　　我尚在担心李殊明，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黄页鬼反问：“不是么？你要什么他都给，在人间有多少人会这么说，况且你还是个神。”
　　我终于明白过来，说：“你怕是误会了，我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护佑了他家许多年。”
　　黄页鬼却笑起来，转而说起别的事：“说真的，跟你谈条件之前我以为你会打散我。我新死不久，但也感觉得出，天底下没几个神能胜过你，而我只是个小小的黄页鬼，却没想到你倒老实，与我做起了交易。”
　　“莫折煞我，你才见过多少神？这么说也是你够胆。做了鬼，你应该也知道，神都是受限制的，没有神敢肆意妄为。”我说，“除非那神想去神格，去无界之界当个堕神摆脱天道的限制——只是，在那地方其实根本不能说是逍遥。”
　　黄页鬼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已死过一次，成鬼很是无趣，所以我并不介意再死一次才胆大。这份胆量若是能用来换点钱，反而是我赚了。
　　“我不像你，小神仙。我至多不过是灵魂湮灭再无来世，你们想随心所欲做点什么，结局却都是去无界之界受苦受难。”
　　我想说点什么，心里却忽然仿佛被重物压着，沉得我说不出话。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是恐惧着无界之界。
　　当时，我却只是沉默半晌后，轻声说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话：“还是做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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