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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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胆小鬼


      偷得浮生却半日哀,我有时候会独自乘叮叮当当格外吵闹的有轨电车,静静倚在角落里,望向窗外倒退的熙熙攘攘的繁华街景。
      在市中心依然能看见众生皆苦的景象,到处是那些可怜穷苦的贫民。
      外头有在褴褛衣衫里裹着孩子并杵拐杖讨钱的蹒跚老妪,有浑身挂满手工草鞋的赤脚瘦男卖鞋,也有很多乞丐因为影响市容被煞气满目的巡警恶劣驱赶,有的巡警甚至抓住骨瘦如柴的小乞丐对其挥舞乌黑铁棍,嘴里大骂瘪三赤佬殴打着,以儆效尤……
      我会想起自己的过往,愁红惨绿,想起不知身在何处的爹爹妈妈,姐姐弟弟。回顾并不如烟的前尘往事,他们待我的结果,皆不能改变我心里挂念他们的本能之切,成日担忧他们过得不好,再次穷困潦倒,有时候就这样看着相似的人们偷偷抹泪,为失了缘分的家庭黯然神伤。
      啜泣不久,我还在电车上看见了一对登对的璧人,那时候电车刚刚好停下载客,我看清了前面眼熟的两人,广祁和理佳不紧不慢散着步,似乎才从附近能约会的地方走出来。
      电车缓缓启动了,前面一些的他们逐渐移到后面,男女皆微微面现笑容,怡然自得走在一起。广祁身处路外侧,理所当然把里面的位置留给女士。他们并排交谈着什么,嘴唇偶尔翕动,偶尔自然合上,不说话似乎也无妨,脸上笑容从未消过,悦色和蔼,相处得是那么自在妥当。就如他们在舞会上保持名声不算过线,一个演奏邀请,一个大方相迎,以友谊之名珠联璧合……
      我在电车里反了个面只看向他们那对微小的人影,心脏跳得缓慢而沉闷,也为他们高兴。我知道,他这样金玉的可人身边都是优秀者相伴,我的那丝丝不高兴显得多么狭小啊。
      在我心中,他是同辈里唯一能与我大哥相提并论的男人,我的呼吸总是容易随着那些我捕捉到他美好的瞬间而静止,即使他和旁人在一起,我也会为此着迷沉沦,不断去遐想他身边出现的朋友,时刻是我。
      当有一天从这幕征兆起,我猝不及防得知广祁和理佳订婚了,瞬间昏天黑地起来。我听着外头八卦的佣人谈论别人家的喜事,不慎摔碎了手中的镜子,镜子碎片里出现无数个我,脸色青红交替,面孔最终变得苍白,镜碎波光折射着失魂落魄的人影,我蹲下去缓慢捡起锋利的碎片,为我失手毁掉了无辜的小镜子伤心流泪。
      嬷妈对于我的状态见怪不怪了,她忙进房里来安顿我,怕我割伤了手总嘱咐我要记得叫人,不要自己做这种事。她一边收拾残局,一边熟练宽慰哄着我:“不就是一块儿小镜子嘛,嬷妈上街重新给你买个一样的回来,没有人要失望盯你,这叫岁岁平安,是好事哦,好事儿。”
      连其他佣人也探头探脑宽慰我说:“小姐啊,我发工资了也给你买一块镜子好伐?只要您不嫌弃,我家里唯一的老古董铜镜也给您搬来。”
      我破涕为笑,胸腔空虚。嬷妈嗔笑驱赶好心的女佣,她晓得我低落时不怎搭理人,所以关上门窸窸窣窣悄声说话又哄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哄我的时候爱小声说话,但就像是我们的秘密一样,我会跟着静下来。
      可是这一次也许是天气太闷热的原因,天黑无月,夜里蝉鸣之间,我燥热难耐,难以入睡,我思维散漫开始思索那些心事……思索那种与家庭不同,时常困扰我的情感心结,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年萦绕在我脑海中的情景,一遍遍重复回放时滋生了什么。
      倘若初见时广祁看起来不体面,无权无势,我将注意到他么?
      我大约会的。
      当时我注意的不是表面啊,他为人好心,绅士温柔,平等有礼帮助了贫民,年幼竟含悲悯已舍弃了自己的阶级优越,他是一位从骨子里自然而然提前长大的特殊男子。如果他是贫民,我相信他也会舍弃无用的自卑矛盾,不卑不亢活着,与今时今日遭受困惑的我是不同的,仍然会成为我羡慕喜欢的可人,总会是我想要靠近的目标。
      冥冥之中,我渴望那悄然生长的爱情,久而久之发现那不过我独自在幻想中的梦呓,是往事岁月在时间长河的冲击下,零碎与忧虑的单相之思,昏然浑噩,半睡半醒般活着。仿佛夏夜里他离去时,恰好吹来的一股热风,我昏昏欲睡得持续忍受那黏糊的阴热郁惆,愁闷怅然不过是情爱思念的产物,也夹杂了本性的占有欲望。
      当我把注意力转移放到他身上后,我从家庭的困苦中脱离了出来,把内心缺失的地方转移到了其他深坑里,深信他能解救我。可是当听见他订婚那一刻,我宛如骤遭雷劈,浑身僵硬痛苦,不能自已……陷入了另一种困苦里。
      那一晚我终于明白过来,我与他之间,不仅仅是希望做朋友,我明白过来自己对于广祁的感情,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是从少女时期困扰我多年的爱情。
      于是我支吾找上了平原,想要打听广祁和理佳的情况,不过我要先得和平原成为朋友,聊天之间才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我回忆起那晚广祁与我透露的事,我弱势提及自己的过往与沉重,表明平原穿长衫的样子很像我大哥,总令我想起家人,有一种熟悉之感。
      实际上他们除了表面的穿着身形像,内里脾性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我大哥有文人的清高和慈悲,可不会像平原高傲瞧不起人。
      平原悬针眉深,他常常紧锁眉宇,让人面对他,不得不谨小慎微。
      我格外小心引诱平原讲起自己的身世,其间肯定了平原父亲是为民牺牲的英雄。他竟一下放松了对我的态度,言行不再高高端着,原先绷着的整个人变得和气不少,自此也对我另眼相待,交上了我这个朋友。只能说他也渴望被大家认可,替他父亲的无私正名。
      期间我了解到平原母亲成为寡妇后为母则强料理家业,多年来得广祁家不少襄助,生意稳定有起色后逐渐有了声望。所以基于这一点,他对广祁家异常感恩。我恍然大悟,两人关系若不好,那他岂不成了白眼狼?
      我和平原私下约见来往几番,也逐渐聊起理佳和广祁的事。他以为他们看起来不错,广祁和理佳很登对,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他还问我,你觉得呢。
      我微笑只好夸他们,夸以前看到他们就觉得登对,他们舞会跳舞的时候已经像一对了。
      结果他随口讲给了广祁听,广祁通过他的嘴回话谢谢了我。我便愈发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了解又能怎样呢?不过收到对方一句珍重的道谢罢了,像画上了句号。
      在那期间,沮丧气馁的我去了一趟教堂同神父吐苦水,当然也请神父务必替我守住秘密,为此我终于给教堂捐了钱。
      神父开导过我后,从那时候起,我冷清戚戚恢复了从前的状态,不随养父去参宴走动,不去教堂图书馆,不出去乱晃荡了。
      除了上学,我最多在陪伴养母的时候,推着她的轮椅在附近四处走走,聊着琐碎的事散心,我们互相触摸不到对方的内心深处,但在表面我们都是正常人,维系着体面虚伪的家庭关系。就像他们夫妻之间,有时候貌合神离,因为丧女之痛,因为血脉无后,这个家庭永远不能完整。
      而替代品准备在内心上回归家庭,结束我在外界仿佛永远也抓不到的虚无缥缈的寄托,随着广祁和理佳的缘分,一切终归要尘埃落定了。
      那几日我内心混乱,犹豫反复,把收藏广祁物件的宝箱搬进搬出打开合上,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最后放到了小书房去不再时刻那么相近。我捂着发痛的心口恋恋不舍,可悲珍重着他的点点滴滴,珍重不值一提的象征物。
      上午我还在家里照着镜子,瞧着憔悴的自己,凝视我瞳孔幻象般的漩涡里逐渐出现的哀伤。
      下午很久没出门的我百无聊赖游街遇到了单独在外的广祁。那时候他在一家咖啡馆的窗户里独自看书,他深沉的双眸虽然看着手里书本,但他看起来心不在焉,目光有些放空,眉头并隐隐约约蹙起,一丝丝的纹路没有平原的悬针纹明显,略有一点忧郁,苦闷。
      我头第一次路过得那么不谨慎,广祁在窗内发现了我,彼此淡然压下了不明的情绪,随后面貌变得怡悦友好,他用手势礼貌邀请我进去喝咖啡。
      原本我要远离他,不再见他,可是他一呼唤我,我整个人不由自主了,手脚不听使唤,就这样被他深邃的眼神、微笑的脸庞操控了一样,跨入了咖啡馆。
      我迟疑地坐到了广祁的正对面。侍应生伶俐地过来接客,我点了一杯摩卡,拘谨地坐在位置上认真喝咖啡。
      广祁与我做过基本的问候以后,扬扬手中一本童话书,忽然问我公主和王子结婚以后,会是什么样?
      我和他已经发现,每次到了结局,便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我感到他似乎在为他和理佳的未来担忧。我想着我的第一个家庭和第二个家庭,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精神上的共同点,便回答他,柴米油盐,细水长流的生活,日子过得好是过,不好也是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广祁是不可能嘲笑我在想象皇帝挖地的金锄头的。他语气轻快地笑说,有道理。
      我问他,是怎么认为的呢?
      他竟然缓缓说道,不知道。
      我问不出口他和理佳的情况,我甚至希望他不要在我面前提起理佳。
      我无事可干中喝完了咖啡,广祁笑了笑问我还喝吗,我低头告诉他,我要回家了。
      他今天似乎有些孤独,一时遇到了朋友,便与我继续聊着童话文学,不知不觉一起上路把我送回了家。到了门口,我客套邀请他上楼喝喝茶,他应礼答应了。
      养母在楼上休息,养父外出做事了,家里很安静。
      佣人端茶倒水的声音也很轻,我和广祁轻言细语谈论着书籍文学,兴致昂昂后,我们聊天的阵地转去了走廊尽头那间僻静的属于我的书房。
      他称叹我干净整洁的书房,眼里那一瞬的欣赏,无声胜有声。我受到欣赏正微笑起来,某一瞬间,我看到自己收藏广祁物件的箱子搁在书架下面的桌子上,并且没有锁上的时候,我的微笑僵硬了。
      我脑中像电闪了一道空白出来,延缓片刻,轰然炸响,我都忘了箱子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我挪到书房来的,又忘记何时被我打开过没锁上,也许是我夜里昏头难过的时候忘掉了要收拾,反正我的书房是不许人进的,打扫都是亲力亲为,也就掉以轻心了……
      我保持表面的镇定,走过去要藏起那个扎眼的箱子。
      广祁却要过来帮忙,我一心慌无措之下,箱子在我们微微推扯间不幸打翻了,骤然我收藏的东西哗啦全掉了出来!
      噼里啪啦一大堆,动静很大……
      他宴会上用过的擦嘴帕子,没有洗过,那是他触碰过的帕子,上面还有一点痕迹,那点污渍即将变为他眼中的我;他被我抓掉的纽扣如今活泼清脆崩落在地,仿佛在我体内已绷紧的极细的经脉上蹦跳践踏;我用他名字练的毛笔,用他模样练习的画,都曝光了,我写了他很多个名字,画了他很多幅面孔体态。
      我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老鼠爱着他,偷走他用过的东西,不归还他的东西……
      整个世界变得天旋地转,那种漆黑与白光交错闪花了我的大脑和眼前,我比冰冻地下的死物还要僵硬,我更尴尬得顿时像被扒去了毛囊皮肉的原始动物,惊慌失措手忙脚乱跪倒在地,狼狈地把这些物件胡乱塞回箱子里。
      面前那道高大沉静的影子,仿佛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群男人,站在不同的位面,将我看得彻彻底底,给我无数压力,每一个他都仿佛在我看不见的视线里,尽情打量我,探视我,腐蚀着我的自尊心。
      他黢黑冷酷的皮鞋往前微踩,西服轮廓出现褶皱,身影缓缓蹲了下来,也冷静伸出手捡起一样帮我装。我心脏咚咚狠颤,眼睛压根不敢看他,强盗似的抢回来重重合上了箱子。
      我抱着箱子飞也似的落荒而逃,把客人单独留在了楼下,再也没有去管过他。
      我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惊恐万分躲了起来,捂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泪流得一塌糊涂,失措抽噎。他一定会把我当作怪异的人,当作一个小贼,总之不是一个正常人,我粗心毁了我在他那里保持的形象,我当时简直想用房里那把美工剪刀杀了我自己,可是我这个胆小鬼抖得连床都下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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