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发生那件事以后，我和广祁都沉寂了些日子。听说他从我家走的那天也很仓促，不过走之前在楼下踟蹰过。
　　几日以后，他派人上门约见我。
　　我知道他是正人君子，即使是个意外，他根本不用负责的意外，他也会给我一个交代。
　　我对他这份感情注定沧桑、久远、深刻。这份感情已经不断徘徊在我脑海里几年了，从最初很小的缺口慢慢有了雏形，不断膨胀吸纳周围所有情感，深洞形成得可怕，我总是压抑着把此情推后了。现在又想用别的痛苦压制感情，可其他的不管是什么都掩盖不了它，它看似淡了点，其实愈发浓郁不可控。我决定这次必须先把这份感情排前处理得当，我得努力面对，不论结果的好坏。
　　广祁发现我多年以来的秘密后，许多天以后我们才见了面，中途他有事推后过。
　　我以为他已不准备见我，思前想后连朋友也不要做了，所以那样匆匆忙忙反复避讳我。
　　某一日终于还是有了面对面的赤诚相见，我们在谈论童话的那家咖啡馆见面，他坐下后向我诚诚恳恳解释，近来忙碌，忙着各类学业杂事家事，也想缓冲一下，不过由于心里耽搁着事，还是昏天黑地尽快赶着把事情都做完了。今天，他实在是好不容易抽出空来见我的。
　　我噢噢两声，起初并未敢瞧他，低头有一阵沉默，充满了担忧与不安。我无心破坏他与理佳的感情和订婚，无心给他造成困扰，只是想表达清楚立场，那只是我个人的事，但是我的嘴嗫嚅翕动，就是没法说出话来，整个人紧张忐忑，期期艾艾地面对着他。
　　他如常先开口唤了我一声席音小姐，我恍然抬头看他一眼，他正襟危坐似乎开始想说什么，我很快垂头丧气，默默伤心起来，因为始终预料着，算是在承受范围内，所以变得一言不发。连他亲口断念的话，我也是在等待着，让自己死心。
　　他来时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陈旧的牛皮本，在我又想组织措辞不让自己难堪的此时，他忽然前倾身体把这本牛皮本推到我面前来，眼神比以往要深邃得多，他双手放于膝盖上合拢相握，与我交谈，这是一本日记本，等我看完之后，他希望我再约见他一面亲自归还，到时候我们再平等好好谈谈。
　　日记本……谈谈……窗玻璃映着我一头雾水的神态侧影，我开始迷茫了，不由盯着面前那质感柔软的牛皮本，有些不可置信那是日记？他竟然把日记本给我看？！我心里莫名，不明所以，渐渐又觉得这可能是别的什么古老日记，里面可能有委婉相拒、旁敲侧击的故事，没有万分确定那是他自己的。
　　接下来他说，不过这本日记不是完全能给我看的，得保护他的部分隐私，在我能看的地方，他放入了书签。他相信我的品格，不会乱翻乱看，所以这本日记能暂时交给我，这是他与我最真实的会面交代和诚意。
　　说着，他明朗而又深沉的微笑不断，始终保持在端庄大气的脸廓上如涟漪向耳边蔓延，淡淡扩散，一丝丝柔和，一丝丝明亮，自然溢出而又克制着，不同于面对理佳那样的笑容，这仿佛更是由内而发，甚至呈现一种隐晦的神秘感，面对我而言的。
　　我摸上牛皮本收入掌中，按耐住异样的心情答应他，我会好好看的。
　　广祁才稳稳往后坐好了，若无其事邀请我继续喝下午茶，他叠起腿牛津皮鞋微晃着，干净漆黑的鞋头偶尔点动圆木桌脚。
　　上次氛围奇怪的事，导致我始终不能自在，他最近确实也忙碌，我们坐不久，此间见面也没谈出个什么，这一面很短暂，匆匆忙忙又分别了。
　　分别之前，他先走到门口为我推门，手臂撑门时，显出宽厚的胸膛与肩膀，脸上浮现生动特殊的轻微温笑，那仍是只对于我一个人的，引人遐想。
　　而那本日记被我视作珍宝相待，生怕磕着碰着损坏它半点，因此藏在怀里护得很好，一路上都是双手抱着的。
　　直到回房关上门，把牛皮本轻放在书桌上，我才放松了那么一点，它还不能叫我彻底松气，我情绪高亢并极度好奇，一时把此书看成恶龙的绚烂宝箱，一时视若洪水猛兽，我颤栗内急，不知道等待我而言的到底是什么，是好是坏？是惊是喜？无限遐想使我心潮起伏……
　　我做了一个令自己出乎意料的举动，我克制住心痒难耐，将牛皮本搁置在桌上静待，决定等平复了心情再理智一点打开神秘的内容，去面对他给我的答案。
　　我是在一个朦朦胧胧的深夜里打开日记本的，那会儿我刚睡醒，就连梦里都是广祁和日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充满了他的一切，我甚至预言到了美好的内容，在梦的鼓励下勇敢打开了牛皮本一探究竟。
　　由于我只能翻开他放入书签的页面，回忆读起来不免零零碎碎，比较断续，但这并不妨碍我顺利通读，那翻天覆地的角度瞬间颠倒了我的认知，内容使我震撼……
　　大意是，当年他是为了心脏不好的母亲前去康济堂买保养药物。
　　他在嘈杂拥挤的人群中注意到了瘦小的我，从他第一次扶起我，就已经把我深深印在了脑海里。他总是无法忘记那个规矩排队而不断退让人们的有教养的小贫民，那个脏兮兮却隐约看得见清秀脸庞的小女孩，她惊惶腼腆，脸部的红晕，耳根子的透红，低头的那抹害羞微笑，那一声鼓足勇气的谢谢，不设防撞入了心里。女孩儿的美丽形态，千万种之一，他遇见了回味无穷，他不知道这是对美好一见钟情，还是对贫民弱小的怜爱，但能确定印象深刻且几年后都无法磨灭。他想要认识我，帮助我，充满了保护欲，只是没有想过找这个小女孩儿，这就像路过一处自然之景，瞥见了一抹含羞待放的小花，欣赏它的某种时期……
　　他童年已知人们的差距，何必来招惹着搅坏小花的平静呢。
　　到后来我被领养到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教养，外界虽然改变了我的外表，他第一次见到我时，还是觉得我眼熟，依着灵动的轮廓神态，他慢慢认出了我。他形容我天生丽质，加上打理和熏陶，体态轻盈的少女变得判若两人，出落得叫他挪不开眼睛，不过各个时期各有各的美丽，他也很欣赏我最初那时青涩的羞怯。
　　美丽美好的女孩儿有很多，每个女子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也见过多种，可他内心就是被我奇怪牵扯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不清楚是那一瞬间的帮扶触动产生出的保护欲，还是再次见到我而觉得神奇惊讶心动……
　　我歇口气，颤动地继续翻页。我以为他不记得我的时期，但其实他都记得，甚至更早之前他也比我先默默观察着对方，用目光不动声色怜惜地注视我。他早已认出来我是当年那个礼貌有修养的孩子了，只是他顾及我自尊心从不曾提起认出。
　　便如我在他面前，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仿佛还是那个脏兮兮的穷苦女孩儿。他隐隐感受得到我的这种心情，是物质无法填补心灵深处的缺失，他为我有些着急，希望我能从根本意义上真正过起好日子。
　　他看出来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儿，既有羞怯的卑微又有独立的高傲，所以不屑与他人为伍。他前期以为我淡漠疏离，慢慢看出那是我的自我保护，他提起我这一点和平原很像。
　　渐渐打听着我的事揣摩了解以后，他打算做出实际行动认识我，我们擦肩而过那次，他看见我在窗台边看远景，他朝我走来，望到我漠然的神情，事到临头忽然不受控制转了个方向匆匆逃离现场，没有做足准备以最佳的姿态与我真正相识，他以为真正认识我是不容易的事，他希望在我这里将事情变得完美更完美，一如我们当年的遇见，无法复制。
　　第二次他寻求劳伦斯的帮助，准备了很久，才在舞会上演奏起《致爱丽丝》，想在弹奏之后邀请我跳第一支舞，结果那天英文名读起来相同的艾丽丝，也就是产生误会的白理佳来了，这不得已变成了友情之弹，只好顾及着理佳小姐的面子，维护她的颜面邀请她跳了第一支舞。他不怪多心的理佳，这是那些七嘴八舌的同学，和她众多追求者导致的结果，他只是责怪自己没有做得更好。
　　他叹息便暂时不好再接近我，否则我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朝三暮四的轻浮男子。
　　我一页一页翻着，由心至身的颤抖就没有停止过，他亲手写下的日记心情，每一个字，每一个逗号、句号，以及在文字旁边画下的笑脸丧脸，时时刻刻都让我觉得无比感动珍贵，浪漫细致，而又风趣。
　　我还帕子的那回，他知道我在后面跟着，他通过物体镜面看见了，他当时流着鼻血，不想回头让我看见他这副模样，无奈地尽量快步走去藏起来。
　　我还帕子的时候，他觉得我很直白又含蓄，是复杂的。他喜欢我说，我识得他的香水味，闻香识人。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开场白和初次见面的对话了，如此动人心弦，浪漫唯美，让他的心跳奇怪地停了下又热情跳动。
　　尽管他在屋里很狼狈，让他鼻血流得更多了一些，脏血滴到了衣服上，单手捂不住外冒的鼻血，让他很不洁整，毫无礼仪颜面见人，他只保持那只干净的手，怕我再有什么接触，他触到我那一刻，希望那只手永远保持干净。
　　他对于我们那时的对话，也感到惭愧懊恼，又朦胧浑然。他忘了要称呼我，更没有问我名字，他知道我，不用唐突假意去问，于是后来再遇自然而然记得称呼我名字。
　　他处理鼻血的时候，依旧没有关紧门缝，静下来莫名靠近门口感受我，也隔着门板眷恋地和我相触，他甚至觉得我还没有走，残留的身魂还在那里，存在外面没有消散。他无奈摇头笑笑，觉得自己想疯了我。
　　后来他放弃了准备充足的相遇，平常一些与我侃侃而谈起香水，但他认为自己突兀话多，怕打扰我，收敛了起来，打算循序渐进接触。
　　因为他总觉得我面对他很勉强，微笑也勉强，还是比较疏离，不大能靠近，不同其他人一样，他面对我总是要深呼吸，才鼓起勇气走近尽量自在地和我交谈，有时候有一星半点儿没做好，便会懊恼先行走开反省预习，希望下一次做得更好。
　　期间他嗅到我的香水味喷得刚好，虽然少了点，却很适合我平时对于外界的疏离淡然之感，不像其余那些男士女士喷抹得呛鼻，浓郁得让人恐怕会引发鼻炎。
　　至于送香水，他送给别人的都是符合规格的名贵礼品，送我的是他这些年第二次研究着单独调制的香水，名字叫一见钟情。他当初想着初见时的我调制而出的特殊香水，从未给过谁，从未有过的灵感。一种是他自身深远的香水，一种是对于我的部分。他第一次调制的香水是他身上长期以来使用的，他这辈子只创过这么两次香水，不怕贻笑大方，灵感来时便尽情去做。
　　他到教堂同样是因为我，只知道我极少数会去，他试着去了几次，总算遇到了我。刚开始没冒昧坐到我附近，有次他母亲和福太太交谈起来，他才顺势坐过来，与我聊天说笑。
　　他递来擦过我汗水的帕子，后来收藏着没有洗过，时常会嗅嗅上面那点女子的香汗味。至于他最喜欢的那条帕子掉了以后，他在理佳生日宴上顺手牵羊摸走了我的帕子用来替补。
　　广祁和我在图书馆的相遇，是他依着我喜好去的，他原来也常去图书馆，只不过他以前去的是另一家，如今为我换了地方而已。
　　我第一次在图书馆窥视他的同时，他也在低眼看我的脚步与裙摆，微笑注视着，默默走动同我相随。他甚至故意抽走我之前在找的书，用来搭讪。
　　………
　　而他和理佳订婚，并不是他的意愿，他事前甚至不知道，如果知道他绝不会同意。那是他父亲和白行长私交甚好，因为舞会那次他和理佳跳舞，以及外人的传言蜚语，便被长辈们以为他和理佳私下两情相悦，才造成这样一个难以推脱的误会，长辈之间订完亲以后才通知了他们。
　　两家长辈见面的时候，也给他们制造哭笑不得的机会，他作为男子，自然得承担着礼仪相待，但也只是出于礼貌。
　　他想方设法推脱婚约的期间，想要解除订婚，还没有启口，从平原那里得知我祝福他和理佳的话，一时沉闷难过，便暂未做出冲动之举毁了理佳的名声，也开始思考自己是否与我有缘无分。
　　直到那天广祁一个人喝咖啡，偶然遇见了我，在那之前他很久没有见我的面了。他很想念我，只是我常常保持距离，让他觉得我疏离，觉得他唐突冒昧，很担心我对他的印象。
　　这次他还是希望能和我相近，庆幸我进来了，他问的王子和公主的问题，其实是想着我们的缘分，随后恋恋不舍跟着我，得以去了我家，去了我的书房，而让人心有余悸的命运终于眷恋了他一次，让他看见了我的心意。
　　自那天我书房里的收藏物被打翻，他恍然大悟，久久不能平静，萎靡的整个人顿时悸动欣喜起来。我像惊惶的小野物逃离案发现场，他镇定等着心脏恢复过来，想拥抱我，告诉我他的真心，但一时也没有准备好，这种情况下说了只会被认为是虚情假意。
　　他看出来我羞愤生气了，他第一次惹怒了我，却连一层台阶都没有跨上去，他知道对于我这种性子来说，最好的宽慰是让我独自静一静，不得步步紧逼打扰。
　　他给出距离维护我的心情，也需要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心情，恰逢忙碌档口，家庭学业感情私事，四面楚歌包围了他，于是他在给我的日记最后，征求我的原谅，原谅他的温吞愚笨，原谅他的慢一拍，原谅他这个太过守礼的男人……
　　他在最后一个书签页里夹了我那条被叠得整齐的帕子相还，自谦起来让我不要把他当作登徒子，如果可以，作为交换，那么再见之时，请主人亲自赠送给他……
　　读完广祁给我的日记，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为前些天的难堪羞愧甚至造梦，造了一个深长美满而复杂的如梦之梦，于是自己掌灯满怀憧憬一遍遍珍惜地回看日记，毫不歇气地在书桌前坐了整整大半夜，痴心等到了白天。
　　待天明时分我见到了吵闹的嬷妈嗔怪我熬夜不睡觉，她疼惜我憔悴透着红晕的脸庞，以为古里古怪微笑的我生病发烧，可把她小吓了一跳。当我看向窗外鱼肚白的黎明曙光变得绚烂刺眼，也逐渐跟着清醒过来，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不是我的幻想与梦呓。
　　而我的神思始终在于那本日记上，在于我和广祁，我高亢非常跳跃，灵魂难以置信，我在属于广祁的日记里看见了相同一份感情，他是我，我是他。我们彼此同样卑微爱慕着，谁都在努力靠近，却不经意被对方的注重隔开，我抽噎笑着的泪滴在了他日记本上，那一滴滴任性的侵染，是我终于允许自己在他那里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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