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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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故人


      图书馆之行后,我受邀请去了一位小姐的私人宴会,是理佳生日宴向我发来一封请帖。
      除了随养父出席的商会宴席,对于同辈酣歌恒舞的交际圈原本我同往年一样是不去的,今年考虑过后应下了。我猜测广祁大抵会去,他们关系看起来很好,甚至超过一点常人的友谊。广祁似乎很欣赏她,连我远观时亦认为她不错,我知道她有独特之处。
      理佳说她众星拱月,其实她办宴席还算低调,只请她瞧得起的不多几位相聚,我一向是在她必请的行列里,大约请不到,持之以恒不肯罢休。大约为家族背后的关系,对我另眼相待。不像其余小姐不触霉头,请了几次请不到便作罢,此后顺我心愿遗忘了我。
      我的到来,连宅院门口的迎礼佣人都乐不可支,交代了好几句属意我的话,把我当作稀客。
      我便明白是理佳对我本人有一股执念。
      理佳见了我,上前热情大大地拥抱了我一下,很感谢我的赏脸,称我是一座大佛,令她的聚会蓬荜生辉。我也谦虚敬她,往常只是觉得自己与她们不匹配,才胆小不敢登门造次。她便说笑小嗔我几句,明明是她惶恐,叨扰了一位有人格的校友。
      她作为领袖常在学校组织大家举办活动,麻烦吵闹,其间我并不讨厌她本人,她不像其他同学总要勉强我,向来只做基本的礼仪邀请,避免有孤立之嫌,然后保持距离,尊重于我。也不会在背后对我评头论足,甚至为我说情,不可强人所难,那是强盗土匪之举。她同样是一位很有教养的人,相比之下,在他人眼里,是一朝麻雀变凤凰自命不凡又孤僻的福席音无教养。
      这些年,我对于旁人的众说纷纭,大多不在意,心里曾介怀过一点,最后只要达到自己舒心的目的,已足够,我为什么还要为此不舒心呢?
      庆幸福家也更在意孩子的意愿,在一致对外方面,他们确实很善待我。至少养母残疾后,对此感同身受,一样变得安静独处,闭门谢客,所以她如今能理解我,没有以前对待福茵英那样专.制了。
      进了白宅优雅不俗的宴客大厅,里面来客皆不负所望,都是名流子女。广祁身边一如既往跟随了长衫平原,两人一西一中的打扮像是固定的符号,也叫我习惯安心,一眼就能寻见他们,如童年时那一幕。
      广祁今日还在西装领子上戴了一只银灰的蝴蝶结,小领花像混纺面料,宽大约四英寸,质感看起来特殊,总体让人眼前一亮,细节为他增添魅力。就连他的一颗纽扣都是特制的十分精致,我夜里有时会在灯下摆弄他的纽扣和帕子,发现一颗纽扣也是精雕细琢过的,素白的帕子并不素,仔细打量别有洞天,上面隐现淡雅刺绣,手艺极其细致刁钻,很是隐秘。
      宴席开场不久,我遇到一个久违的熟人,陈小曼。以前和我一同当过贫民的伙伴,我吸取阿婶那次教训,在此种场合更没有对小曼冒昧相认。
      她幼时便爱认字读书,常去私塾学校偷听课,我和她当年不算熟也不算陌生,住得近常常能见,一来二去自然认识了。加上她和我大哥来往,互相谈论知识,也教我认字,算是君子之交。
      如今我与昔日伙伴见面,她成了仆人,而我是一位替补小姐。我莫名感到羞愧,不知是替她感受到了不平,还是为我自己平白无故得来的一切而羞愧,我再次产生背叛故人之感。
      我对待童年仅有的记忆总是那样认真,才能敏锐认出她,故人已经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了,我被富裕家庭熏陶起来的变化也极大,她刚开始与我同样是陌生之脸。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不知道她是否和我一样出于某种原因没有相认。
      为了她的自尊心,为了我们久远的那一份淡如水,我只能装不认识她,不动声色维护表面。那并不是怕被人提到我的出身过去和养女的身份,从前她在我们那一片是个很傲气的女孩儿,她和我大哥一样有股贫穷文人的酸气,不过曾经年幼不懂的我仍然佩服他们所想,以及他们识字念书努力向上的精神。
      理佳介绍小曼时便提起她的这位仆人原先在厨房里做活,偶然发现她家的丫头很有才情,更是态度上的才情。多年以来见缝插针一点点自学起来,拥有难得可贵的基础学识,丫头有点底子就拉来前厅作伴了。理佳真诚地夸小曼最重要胜在人伶俐,脾性很好,才把她一路提携到身边做事了。
      可我们几个小姐高高在上地懒坐着品尝美味的食物,小曼和其他丫头忙前忙后照顾大家,热闹之中她们有人还在惊惊哇哇嫌弃这嫌弃那,也督促她,驱策她。因为小曼今日确实有点手忙脚乱,一道歉被批评一时愈发做不好事了,理佳作为主人没有痛骂她,反而维护着为她解围,她平时没有犯过一点错误,大约这次准备宴会忙坏了。
      我和广祁也在其中帮这个众人眼中不起眼的下等人说话。她们听了我们的劝话才收敛一些,实际上对佣人嗤之以鼻,反过来很不赞成我们几个对待下人太宽容的态度,否则做事懒散会蹬鼻子上脸。
      平原此间提出广祁对待雇工太好,曾被下头的人糊弄,也是赞成主人家和下人界限分清的态度,不可纵容。
      平原与我一样似乎不善交际,然而更是孤傲一些的人,他除了基本的客套,仅仅是从不多次的交际间便发现他不欲理会我,不易接近,与我的寻静不同,隐约感到似是我出身的原因不得他意。他身上有一股自持清贵,谈吐间也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譬如他有时会阻止广祁的亲和平等,广祁则讲道理软化他,我相信平原是不可能策反广祁的,广祁是什么样的人,我关注的点点滴滴足以证明。也不知道到底谁比谁迂腐,他们又为何能成为朋友,多年和平相处。
      开始谈论这类事情以后,由瞧不起我的霍伊青开始闹了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她父亲同是买办,但屈居我养父之下,略逊一筹,但她没有那样尊敬我,她和平原颇像,不过她是由内而外如此。她时不时对我进行挑刺,在学校主要也是她挤兑我,所以我不爱违心加入她们的交际。
      她很早就有了青梅竹马的男友赵石南,赵石南是盐政局局长家的儿子,两家门当户对互惠互利,她脾气娇纵,赵石南很能忍受,也不失是一种合适的爱情。
      桌上的氛围渐渐变了,伊青甚至讲道:“听说小曼是买来的奴隶,从小就是奴仆料子,曾经和席音小姐一样,同一个地方出身的人。”她询问赵石南:“要不,我们也去贫民窟棚户区买两个机灵的小孩回家培养做活儿吧,或者找黑黢黢的昆仑奴培养。”
      她大胆揭穿了这一层纱布,可耻的却是她自己。平原握拳笑了,我懊恼地盯他们一眼,广祁的目光也瞥了过去,平原逐渐收声。陈小曼面如平湖,分别淡淡地看了看我们,然后低下了头。
      赵石南提醒伊青:“安静点吃东西,别学那些高高在上的暴发户,尤其自以为是的军官土匪忠烈之后。”他说这话时瞥了眼微微发笑的平原,平原彻底止住了笑容倏一下冷了脸,“半斤八两,三十晚上无月亮,诽谤他人如妇女,绣花枕头登对。”
      而那两口子私下互相说:“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你也不要用这种语言说话。”赵石南被平原噎到后,只好先管束自己人。
      同时我缓过来讽刺伊青:“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一个野蛮的欧洲白人。”
      我对于这类人的嘴脸终于作出了反击,那是我第一次在这群上层人士面前不那么文静沉默,第一次紧绷一张脸说出让氛围继续严重的话。
      随后我下意识看向了广祁,想起了劳伦斯先生,我方觉失言,以偏概全,面红耳赤险些起身想逃避。
      广祁完全不在意我说了什么,我反击的态度让他露出欣赏满意的眼神。他鼓励地对我微笑一下,我便一点点安然了。
      女孩子们的唇枪舌剑,其余男士没有多言,不过广祁擦擦嘴还是朝伊青道一句:“您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小姐,何须暴露自己父母的短处。”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是广祁难得下水提点叽叽喳喳的女孩子。
      见我们都说了让人僵硬的话,伊青的男友也发表了意见约束女友,理佳和其余人便不火上浇油了,开始打圆场。
      氛围一时古怪静默,伊青倒委屈起来,哭诉我们小气敏感,闹闹嚷嚷,捏帕擦泪,大家反而得去宽慰她这样心直口快的人,氛围又变得不算什么了。
      理佳作为东道主有点头疼,她附和广祁的话便对伊青问:“这些霍小姐自己做到了吗?也何须别人再宽慰你。”
      伊青涨红了脸,最后悻悻止住了哭泣,她低头耳根发红默默吃食。较方才的提醒,赵石南不再那样生硬,他无奈柔和许多,轻言细语替她布菜,有修好的趋势,她便沉默受着。
      我原本有过提前下桌离去的念头,最后顾着主人家没有做出不欢而散的举动,待吃得差不多便借积食不适去一边休息了。
      小曼没有退场,有始有终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平静服侍着我们这些所谓的贵族。
      只是收尾以后,她才在花园僻静处独自伤心,我先是窥视她,再走过去与她谈话的,我自然而然宽慰她,没有相认,没有刻意陌生,她很受用,不仅没有别扭,还谨言慎行试着认出我进行叙旧。
      她说话前,犹豫着先称呼我席音小姐。
      我不让她这么唤我,我开始难过,我与过去的那层隔阂,那道沟壑会立体起来。我告诉她,我才是生活真正的奴隶,一度得不到解脱,我被困住了,我有我自己的困惑。我以为你比我生活得游刃有余,也许我更希望像你那样自力更生,不卑不亢。
      她沉默会儿缓缓笑了,终于唤我小六子,但眼神仍怕冒犯到我,小心翼翼的。我察觉我们哪里有了不同,她变了,她童年那股无所畏惧的傲气终归被生活磋磨掉了。
      见我冲她露出微笑,确认我的态度,她逐渐坦然,敢与我平等起来,自信了些,就像在理佳面前那样。她认真地说:“我知道,小六,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不认你,就是怕刚刚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不想你出现为难的情况。其实小姐为人很好,对我很好,在家也让我伴读,给我念书学习的机会……我如今过得很好……”
      我相信她是真正过得好,理佳是个好人,不会亏待身边的人。
      那天和小曼叙旧以后,我才能放心地从步入尾声的宴会上离去。当晚广祁和我又散步走了一段路,其实只是大家一起走出去罢了,但我更觉得那是我和他在散步,我惦记着小曼心事重重的时候,他以为我还在为自己受辱难过,便靠近我耳边低声说:席音小姐,你刚刚很勇敢很美丽,说得很形象。
      他并告诉我,连劳伦斯也讨厌家乡那群道貌岸然的人。
      我养父也是那么认为的。
      我低头轻笑,要不是天色已晚,暮色浓重,我脸红的模样会是糟糕的状态。
      我知道他是被大家派来宽慰我的人,他会让女孩子舒心。我没想到他似乎为了小惩平原,或者让我了解平原,而向我透露平原父亲是参了郭松龄那军在反奉之战的时候身亡的。
      大家对于反奉意见不同,党派也不同,有不少年轻气盛的人对平原冷嘲热讽,还发生打架斗殴的事,造成了他这样的性子。而平原被人嘲的时候,是广祁维护了他,也不辩郭松龄反叛奉军的这举,到底是起兵为民为革命,还是为私想做东北王争权夺利的功过。因为不管郭松龄本人争议如何,平原始终认为他父亲是纯粹为民牺牲的英雄。毕竟平原的父亲当年还和广祁的父亲一起激烈地参加过反帝运动。
      上述广祁肯定其父,多年以来,平原便将他视为至交。

      参加理佳生日宴的那天,我第一次遗失了自己的帕子,我在宴客厅里找过已不见踪影,上桌时明明还在,也不记得随手放在何处,大约是那些对我有意见的小姐连我帕子也看不惯了。
      我的手帕不管掉了几条都不打紧,只有广祁那条被我第一次做贼顺走的帕子最是贵重之物。我杞人忧天回家打开盒子看了看,拿起帕子嗅了嗅他的香味儿,也怕它长了脚不翼而飞,于是愈发叠好压在了最下面。
      夜里思虑重,想起陈小慢谈吐不俗,有心有思想,我知道,她仍然爱学习,爱认字看书。之后我打包了自己一些珍贵的书本送给她,也收到了她的回信和谢礼,她还记得,我以前喜欢吃她家做的酱菜。
      可惜福家吃不惯味道重的腌制品,我没有和他们讲起小曼的事,我明白他们不喜欢我接触以前认识的人,我只和嬷妈说过这段插曲,嬷妈不守诚信告诉他们后,他们不仅没管束我,也默默吃起了这些小菜。
      我常常闭塞和他们沟通,他们有时也拉不下脸,一家人互相在情感上有点生硬,但是后来我们共同明白,嬷妈是一道很好的缓冲我们的桥梁。
      近几日,霍伊青也登门拜访我,大约是赵石南提点她的关系。她有时候冲动过直,但她的男友很清醒,会鞭策她,让她进步。
      她来了总归是客人,看在其父颜面上,我不计前嫌接客礼仪相待,毕竟她父亲和我养父共事有来往,霍买办私下向来与我笑脸相迎,对我处处都很客气。
      不过伊青为上次的事明面上同我讲和道歉之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问我真认识那个奴仆吗?她看见我和陈小曼在花园里讲话了。
      我没有回避我和小曼相识多年的事,我的不高兴是因为她总叫小曼奴仆、奴隶。
      伊青呼呼吹喝着茶,不以为意说:“叫奴仆和名字有什么区别吗?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我看了看没人的周围,理直气壮讲:“有区别,你再那样堂而皇之叫她,羞辱我们,我会带着我的父母上门拜访一下你的父母,请教一下,是怎么教出你这样有教养的小姐,我应该学学。”
      她一瞬被掐住了命门,气焰低下来,妥协了,嘀咕我这辈子就是运气不错,捡便宜仗着福家鼻孔朝天,扬眉吐气,有什么两样。
      她常常对我的行为费解,我也无奈她无心的大大咧咧,不过她这个人确实不拘小节,不容易真生气,吵完就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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