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民国二十六年，上海沦陷。
　　我的大学时代绚烂美丽，亦不幸萎靡，短短两三年时日变化多端很不太平，犹如吞噬海岸的大海浪潮起起伏伏，来势汹汹席卷晕了摇摇欲坠的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总是要心系家国、亲友。
　　父亲和广祁一家都已迁居租界地带，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在那期间他们频频发电报寄信报平安，沉痛与我声明上海彻底乱了，当前局势凶险，让我先不要回去，以不变应万变，他们在租界内避难一切安好。理佳也再次发来电报慰问所有人，得知我们几个人没事后，挂念故友的她暂且松了一口气。
　　可是一个月后，南京也失守了。
　　那时候我因胃痛，请假出校去了附近医院检查拿药。未至朝晨，外面突然隐隐响起各种骇人咆哮，这些响彻云霄的声音前所未闻。顿时人心惶惶，大家惊恐万状，四面纷纷逃窜的人们恐惧失声地尖喊鬼子来了，日本人打进来了！
　　一架架看不见的飞机嚣张肆意地飞过楼房头顶，轰隆隆，沉压压，诡异地来回徘徊，越迫越近仿佛朝着我心脏血脉狠辣碾过，我大气喘不得，扑哧扑哧的又急需呼吸，于是短促地呼吐气息，努力平复自己。
　　外面人潮死命乱涌，阵阵急踏狂奔之声，仿佛无意撵踩在了每一颗还挣扎活着的跳动的心脏上。各种大喊大叫的指挥吼破了粗哑嗓子，似乎穿透入皮肤血管，震得人嗡嗡痒痛，偏偏不能镇定人心。我在人人自危的混乱中惊慌寻求庇护，最终抱头和一群拥挤的老弱病残躲到了楼梯旮旯下面去。我颤抖捂紧了耳朵，指甲陷入皮肉里，抽搐的手指与耳骨死磕，拼命消除飞机极度压抑的巨大回旋声。
　　直到不安地感到，医院暂且安全，我才逐渐鼓起勇气放下手稳住自己，提心吊胆帮助身边的老人儿童，听从医院指挥者的引导进入会堂避难。
　　枪声、炮声、轰炸声，我听见过这样强烈残酷的声音，迎过这样击破魂魄的爆裂恐惧，几度魂飞魄散，激烈而又毁天灭地，像被庞大残暴的巨物碾压性从天空狠捶入土壤里不得已跪地趴下，直至瘫痪被压断了脊梁骨和腿骨，无数人如此，霎时充满了断肢残骸。眼前尘土飞扬鲜血淋漓，那些狰狞凶恶的阴影渗人笼罩着我们，耳边扭曲的余波一再猖獗回荡，直击人心，仿佛将这片无辜疆土百姓永困地狱。
　　我在医院会堂角落里，听着唱诗班的孩子哭泣着颤抖歌唱，近乎麻木无神看向窗外悲惨的断壁残垣。
　　唱诗班的学生们被老师组织清唱合奏抚慰大家，抚慰小小的同学，我始终伫立窗内看向外面，一时冷静下来没有随意走动。
　　这些学生今日原是来医院体检的，我在外面已看见过他们了，而进医院之前我于校外已遇战事。
　　我和几个学生逃亡时咬紧牙关战栗躲避危险，险些被见人就奸淫掳掠的日寇发现，一个快死的中国士兵不动声色看我们一眼，声音微弱地说：姑娘快走，带着孩子们，快走，快走罢……
　　他翕动干裂起皮的嘴唇，毫不犹豫拆了手榴弹，大叫一声冲过去骤然死抱几个日寇同归于尽，微笑着一起炸死了，粉身碎骨，血肉横飞，浑不怕。他最后那一刹瞪着血眼大喊：我叫三省啊！
　　那撕裂生命的噩梦与希冀震撼了我，一遍遍杀死我，而又一遍遍唤醒我。我任由泪水沾湿脸庞，双手合十为三省哀悼，虔诚保佑他，来世一定生于和平年代。
　　在医院的期间，来了不少灰头土脸却目光坚毅的士兵护送伤员和百姓避难，最后医院实在拥挤不堪，区域没有多余资源可供人歇下。我提议将一部分人先送去我所念的金陵女子大学避难，把医院空出来的位置留给源源不断的伤患。
　　最先安排过去的是老弱妇孺，士兵们在路上警惕守护着我们，学校已经开始在收留其余的难民了，我们送过去的人，教务长明妮.魏特琳留守在此尽数点名收下，还予以重任让我继续组织指挥医院的人员避难，学校也接上头指示将难民营设在此地，教室、大厅、办公室……所有能下脚的地方都成了民众安身立命之处。
　　魏特琳还在外面草坪里铺上了一张连夜赶制出来的大大的美国旗帜，表明学校是美国人的地盘，以此警告丧心病狂的屠戮日军。
　　我随士兵一来一往护送难民的过程里，认识了很多萍水相逢的人，其中印象深刻一些的是一个叫志滨的士兵，他那张脸虽然与大家一样脏得狼狈，但隐约看得出来俊秀的面庞，不像是参军已久的硬汉，有血气，更很有文人气质，身材似乎还有些孱弱。
　　见了他，我便想起我大哥来，两人亦硬朗亦柔的眉眼很像，谈吐也有些相像，很是耐心温和。
　　最后一次护送唱诗班的孩子们时，我们还说了一会儿话。我停顿几秒，想起孩子们用童真的语气抹泪问我的问题，而喃喃茫然问志滨：我们是不是……已经是亡国奴了。
　　有我们在，国不亡。志滨铿锵有力地回答我，回答那些孩子。
　　我坚定了起来，恢复斗志面对周围将来还可重建的废墟，也对孩子们说：灵魂不亡，国便不亡。
　　我透露身世后，还对志滨说：你长得真像我哥哥，也那么秀气，个子高高的，勇敢坚强。哥哥去世前总护着我们姊妹，一个都不许少，他连临死之际也求着爹娘不要卖掉我。但是他死了，家里更是困难，要办后事，要养两个孩子，终是卖了我。
　　我和这个伟岸的士兵聊天，希望连日压抑忙碌的氛围可以透出一点气，不知不觉才聊起家人。他沉默了会儿，笑起来说，他家人不久前受到空袭全死了，他不孝没能先去护他们，不过那是他父亲的嘱咐，先有国才有家。尽管他认为，先有家才有国，但是他的行动已经身不由己了，从日军全面侵华，从他上战场那一刻开始，他的第一反应只能往前冲，把家国一起护在身后，却还是疏忽了，他没有那样强大，只有一个躯体，分身乏术，但还有无数个他一起众志成城抗日御敌。
　　他说着涕泗横流，最后告诉我：你的大哥一定很好。他很荣幸能像我的大哥，像别人已逝的家人。
　　因为他也仓皇孤苦地从一张张的面孔里寻找过家人的影子，如今他在我身上找到了，在我的灵魂中交流到了，在每一个脆弱需要保护的百姓那里找到强烈归属感，在整个国家兜兜转转安然找到男儿油然而生的使命与责任。
　　我们互相鞠躬说了一声谢谢，在那之后，我与人们互相鞠了无数次躬。因为我即将离开金陵女子大学，家里派了人来接我，是有外国势力的劳伦斯展露通关文书冒险进来领人，我不得不离去，无法辜负我来之不易的家。
　　走前，我带着愧疚感深拥老师、同学和难民们，我也亲吻了教务长魏特琳那张疲惫慈祥的面颊，她回吻后拉着我的手亲切地握了握，才与我郑重道别，并嘱咐我一定要安全到达目的地活着走出去，便没有辜负这场离别。
　　此别怕是难以再见，也许是此生最后一面，所以我珍重每一张鲜活的泪脸，不论是受苦受难的同胞，还是难得可贵帮助我们的外籍老师。
　　我随劳伦斯先生走出去，彼此面孔凝重，不忍乱看四面八方惨烈至极的景象，他低头领我走啊走，最后还是看向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
　　那些遭受侮辱的女童、女人和老妪赤身露体……有的下方还塞着一截棍子，捅破了肠拉出来；乳.房被割掉，露出蜂巢般的血孔；整个人被折叠成可怕的姿势耷拉着，腰身软趴趴已断，骨头刺出血肉，白森森流淌着冰冷的血水……
　　我胃痉挛呕吐，泪没有停止过，废墟残骸里同胞们的惨状，使存活的人死去活来。
　　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目光所至尽是坍塌狼藉。爆碎后的粉末尘渣突地割破皮肤，剜眼般炸裂，活生生的人不幸死于眼前，使无能为力的观者如遭重锤破胸，血淋淋闷死过一刹心脏。堆积如山的一具具黄花花的枯瘦尸体，都死不瞑目，仿佛一起睁着眼睛看向了我，忽然出现万千同胞如破闸水势朝我奔挤涌来，重叠嘈杂的悲恸声音向我乞求又提醒：救命啊！快跑啊！求求您，救救我吧！求求您，带我一起走罢！我还想活着！我要见爹娘，我要找孩子，我的兄弟姊妹呢……下辈子我还要再做中国人……他们身魂纷扰，泣血哭嚎不绝于耳，朝我伸出无数只手……那到底是谁的声音呢？到底是谁的样子呢？
　　我张皇奔走间抱头肝胆俱裂大哭，不要再杀了！
　　那瞬间的血腥幻象很快被劳伦斯打破了，他满眼血丝却捂住了我的眼睛与嘴，拉着崩溃的我疾走而过。
　　嗡嗡……嗡嗡……不知是头脑鸣音强烈……还是战事残酷的声音刺麻了耳窝深处……
　　远处坚硬发黄的炮楼震耳欲聋，街头巷尾穿云裂石的长啸忽远忽近，枪炮声更如暴雷霹雳，处处雷霆万钧，毁灭从昏红天际开始一遍遍降至整座城池，作恶多端的日军以魔鬼之势侵蚀了每一寸疆域、每一颗石头、每一粒沙土，其罪行累累，仍狼突鸱张毫不犹豫炸毁南京，毫不停止一切杀戮。
　　城墙和房屋早已垮了千千万万，血日黑云一再压低笼罩所有一切，乌泱泱直压人们肿胀的眼眶、眼球，仿佛助纣为虐要迷得我们找不到生路。
　　遥远的壁垒和黄土坡那里，有中国士兵歇斯底里惨烈痛喊着撤退，有强盗日寇狞笑放肆耀武扬威，也有人弃甲曳兵，而夹杂在炮火连天中的逃难之民惊惶遮掩着自己东逃西窜，他们慌慌张张，匆匆忙忙踩陷过毁物死人而跑。
　　浓浓火势狼烟迷眼，但在横尸遍野之中，恍然间我看见了一具微睁着眼睛的残破躯体，那张黑红的泥脸熟悉而又陌生，是志滨啊，我伸手想要去捂下他的眼皮，劳伦斯东张西望将我硬塞入黑汽车里。
　　防空警报声已由远至近凄厉响起，一次次拔高愈响，异常尖锐空荡，如青天白日里的噩梦，如强劲的飓风，急促席卷而来，震耳入心，促使我们匆匆逃去，嘟嘟——汽车微弱的鸣笛在此时显得多么渺小无力。
　　一路颠簸曲折坎坷，劳伦斯通过重重关卡才将我带出城，车方向盘上黑亮亮犹如被湿帕擦抹过一样，全是他的汗水。他回头望我一眼，带着苍白愤怒的脸色似乎欲言又止，最后他转正头避着危险专心致志开车，只时而通过后视镜用颓唐难过的眼神安抚惨败欲绝的小六。
　　我一头栽倒在车上，几乎没有力气呼吸，窒息地蜷缩在后座，没有勇气再面对窗外被战争吞噬得乱糟糟的一切，一切呼啸而过，却印入了我脑海里残忍永不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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