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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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岛呐喊


      在离家之前,那已是我与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和公公因为背后支持一切爱国活动,被潜入租界的日伪特务暗杀。
      那之前他们在背后资助爱国人士默默活动,也为党提供帮助,并斩钉截铁拒与日寇、汉奸合作。
      实业家与外交官之死只是其一,这期间死伤很多有影响力的忠贞之士,甚至将他们斩首示众,把抗日分子首级高高悬挂在电线杆顶部以儆效尤,这些惨无人道的恶意警告,更掀起租界内激烈的抗日热潮,文人媒体痛斥日伪,精神笔战如火如荼,大家胆战心惊以笔讨伐敌人,在文化宣传上抗日一战到底。
      租界内早已不算安全,日本人和汉奸组织时常冲进来抓人,其间进行种种光明正大的恐怖袭击或者暗杀活动,他们三天两头恐吓不做日寇和伪政府走狗的名流。就连学校校长拒绝了伪政府的招揽,之后也在路上遭到日伪特务枪杀爆头。
      它们还向许多爱国者留下恐吓信,并向爱国媒体报社发起了多场炸弹事件。
      消瘦的嬷妈说,上海乱之前,有个讨人厌的汉奸赤佬常来家里当说客,成天儿贼心不死骚扰老爷。父亲从一开始便不站队日本人,所以早早引起其不满,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有印象,休假期间已有几次撞见家里登门来了个浑身酒臭气的小赤佬,白褂衣里头套黑褂衣,身上斜挎一个军绿色酒壶包。他粗糙的长鼻头略红,有颗鼓起的毛痣。其相由心生,长得讨厌丑陋,他毫无教养,不经主人同意,便能厚颜无耻硬闯书房。
      这人三天两头上门哈巴狗似的给父亲窸窸窣窣说些什么,明明年纪不大,双眼已像个冒精光的老贼。
      此人见了我也很谄媚笑着唤我大小姐,据说这家伙早前便是亲日派的,狐假虎威常常游走在名流之间四处当说客,对于势力不够大的目标,他就一副天皇老子的做派,进行威逼利诱。我父亲做过四大买办之一,人际关系深广,有外国血脉还有外国人庇护,早前才无人敢动。酒糟鼻当时暂且没摆架子威胁人,只是露狗腿样儿。然而养父其实非常不待见他,皱紧眉头只送佛送客,人走后便在书房里唉声叹气,思虑重重。
      我养父福德华在租界内原本受着外国关系的庇护,后来被以谈生意为由的日伪引出来后暗杀的。
      广祁父亲则是拒绝做日伪政府的外交官,正直爱国不再继任,誓死不承认伪政府,罢官了之后,私下与我父亲一派人士想方设法抗日,才遭此横祸。而伪政府拉拢有名声的忠臣不成,扶持了其余软骨汉奸上位,博不得名声迷惑外界,便另寻傀儡。
      广祁母亲心脏病恶化,父亲和公公去世后不久,她也发病去世了。她半夜里心脏病频繁发作,时好时坏,有一日夜里梦见鲜血淋漓的丈夫喊了一声恪礼后,哭天喊地之际猝死了。
      恪礼是广祁父亲的名字,广恪礼。
      我再见广祁之时,彼此已成相依为命的孤儿孤女。他仍是那样相貌堂堂,但面貌极其苍白萎靡,整个人骨瘦形销,灵动气态寡淡憔悴了下去,深邃五官锐利更西化了,隐隐透着肃杀之气,突出挺立,英气夺目。
      他身上的香水味也前所未有地冷淡极了,似乎没有再用什么香水,只是本身沾染已久的余味,淡淡余味是清冷苦涩的,中药味与焚香混杂间,还有一丝下雨过后湿木灰烬的潮烟味儿,让人靠近便感受到那种浓浓的阴郁哀伤,但又格外稳重肃穆,可怜孤寂。
      广祁抱着我久久未动,整张脸都埋入了我衣服里感受我,男子仿佛埋入了我整个混乱而不能平复的身心里,他冷冷的削瘦躯体与苦气无孔不入,安抚着彼此遭受折磨的平凡之躯。
      这些日子他非常担心我,担心得食不下咽、夜不能眠,几度想要冲去南京一起带我回来,但都被守着的仆人死死拦住了,他们哭天喊地抱住他双腿,用身体拖住他,哭诉只有这么一个少爷主子了,主人若再去冒险,他们怎么给地下的老爷夫人交代。若福小姐安然无恙回来,他却出事了,谁来照顾福小姐这个孤女,做她的依托呢?
      如此广祁才冷静下来,煎熬苦等了我数日。
      他的泪浸入我衣衫肌肤里,沉痛表达:他只有我了,我也只有他了。
      我死勒他身体念着:是啊,越山,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你若不在了,我也不能独活。
      他一刹凝顿住了,缓了几秒,擦干我的眼泪,举止极轻地吻了吻我的额头、眉眼、嘴唇。理性起来对我说:“凤虞,要独立啊,多少人为此失去生命,我们要珍惜,可不能有那样的想法,不能说出那样的话了。”
      接着广祁带领我去了我们临时的新家,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其余与我一起逃难而紧随的仆人,都安排在了院内平屋里,嬷妈老了也要休息颐养。
      广祁等我的时候把家里按照我的喜好布置好了,此处有亭台楼阁与后院,阁楼往下是昏暗陡峭的柚木楼梯,古旧典雅,油影斑斓,触感凉丝丝的。可谓幽美细致,他布置得用心而独特,周围还系了一些浅透的薄帘和纱巾挡冷风,微风拂过,纱帘被吹起来沙沙飘荡,是迷人鬼魅,是婀娜精灵。
      当夜,我们在孤岛里沉默赏月赏雨时,想着的都是外面枪炮轰毁的废墟塌物,讽刺而不能安之若素的生活。
      楼上是宽阔明亮的庭室,夜色降临或者拉上窗帘的时候,室内便变得灰暗阴冷,战争灾难当前外面喧嚣拥挤,我看见过日军对微笑的老人.拳打脚踢,犄角旮旯里都塞满了穷苦的难民一家,而我们还有一处独立宁静的寓所可住。
      担忧夜长梦多,很快,我们在租界内安家结婚了,今时不同往日,我们计划举办十几人的婚礼足够了,只有几位佣人亲友参加。
      我和他曾经都是基督徒家庭的孩子,家里教育也偏西式,顾着双方父母生前的态度与遗愿,我们结婚选在了租界内的教堂里举行,比较精简宁静,氛围庄重神圣。
      熟人神父逃难也进了租界里的教堂,依然由他为我们主持大事。其间说笑得知,我和广祁以前都去过教堂互相苦恼告诉神父彼此的秘密,各自都支支吾吾赧然请他保密,他见了我们欲言又止,为了职业操守最终没有透露,所幸今日见证我们终成眷属,他心底松了一口气,便笑命里有时终须有。
      我和广祁不经意提及过往,与神父对证此事,这使得大家啼笑皆非。神父要是没有职业道德一点,我和广祁或许会更早一点确定心意。
      结婚以后,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没结婚前他是不肯和我睡在一起的,我也有些保守害羞,直到结婚了躺上床都要先关灯。
      黑夜里,广祁窸窸窣窣第一次触摸了我,由上而下,轻轻痒痒,越来越往下,我紧张战栗,眼前闪过我在南京逃亡时见到的可怖情景,不由哽咽出声。他被我的泪止得退步了,似犯错的孩子一样,难以为情求我原谅,我既没准备好,他不强人所难,那非君子丈夫之举。
      我把心底的困惑与痛苦告诉他以后,他便也了无旖旎之心,只是给我上了一堂男女之事的教育课,并辗转反侧恨斥日寇的行径,彻夜难眠之后,起身执笔写作。

      一连同床共枕几日,我渐渐适应了情人之间在某事上的研究,我们无师自通度过那一道周公之礼。

      初次的那个夜晚,他使我由痛至乐,结束时他亲吻我的额头,闻香倾心唤我,广太太。

      从此过后他使我尝尽狂热情爱,他亲吻着我,寻着感觉,赐予我闻所未闻的快乐。我们在屋子里半推半就浪荡起来,享受着不知何时会结束的生命,把每一日都当作了最后的午餐,做着一对亡命而醉生梦死的鸳鸯。

      渐渐他香水味儿是毒美的罂粟,时不时吸引着我,偶尔他写作的期间,我都会情不自禁靠过去,影响了做事之人。

      后来我们还一起去泡澡,刚开始我是害羞的,那天恰好停电了,盥洗室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小灯火,光束阑珊,半明半昧,屋内昏昏暗暗,不太看得清彼此具体模样,方能大胆一些了。
      彼此只看得见对方强健俊朗的轮廓,与曼妙靓丽的身影,朦朦胧胧更有欲态,这促使他的原始欲望再一次被勾起,一点点在水中掩藏着释放。那时候我已经被他久吻得晕头转向,他如何在水下调情,我都模模糊糊,没有清楚的印象,只记得自己在水里逐渐蜷缩起来,又舒适伸展开来。他抚汗将我抱出来,歇了一口气,重新放水,让我们休息下来好好泡澡。
      瓷砖墙壁上都是蜿蜒流动的水珠,形成露珠水帘,空中温气氤氲腾腾。
      我们在木桶里言语安静,举止窸窣,他低头注视过来,脸孔溢出满足的微笑,温柔有力帮我按手臂、按肚皮、按小腿,缓缓用帕子帮我轻擦身体。还说了一句羞红我脸颊的话,你辛苦了,累了罢……哪里不适我给你按按,明天就不酸痛了。
      我尊着他说,你也辛苦了,便腼腆拉过帕子也帮他搓澡。
      洗完澡出来,我站到满是水汽水雾的镜子前梳头,梳到一半,他顺势接过我手中的梳子帮忙,梳好了将我湿发揽在胸前。我擦了擦镜子看清里面,赤.裸美好的男女站在一起,他依于我身后轻轻贴来,逐渐落吻在我肩膀上,开始用外国牌子的润肤品帮我擦抹身上,也用雪花膏为我按摩脸庞。
      我依靠在他身边,嗅了嗅他沐浴后的芳香,笑起来讲,他身上的香水气味像腌制腊肉一样入味了,洗完澡都还有。
      他清朗笑得不行,表明他要是入味的腊肉,我就是清淡的冬瓜,冬瓜腊肉汤很好喝,组在一起是美味,他明天就给我熬这道汤菜。
      我们说着话赤/裸依偎间,我的态度时而随谈笑大方起来,时而注意到害羞遮掩。
      广祁说,他最爱我的羞怯,也爱我的端庄,我的每个模样,每个时期,他都无比爱重,他更想与我携手到老,爱到我年老的时期,至死不渝,一起白头。
      我答应他,会的。
      于是广祁要钻研名为“白头偕老”的香水送给我,他喜欢送人香水的习惯还是没有变过,他为我钻研香水的情义也没有停止过。
      他第三次开始钻研香水,是我们在一起以后的事,只是现在才告诉我。不过这一次他总是钻研不到位,倒是一见钟情他能轻松调制好。
      这段时间,我们互相的称呼又多了,他爱唤我广太太,我便唤他广先生。
      他确实已成了先生,不只是我的丈夫,也是一位作家,他同大多数文人一样写作反日,那时候租界里还是会有日本人冲进来抓抗日文人,也逼迫洋人交出人。
      他知道我不安,问我怕不怕。
      我抱紧他说:“跟着你,凤虞不怕,我只怕你不能继续完成我们的革命理想。”
      他抚掌大笑:“好,好,真是我的好妻子,小六啊是好孩子。”
      上海陷入孤岛时期的租界,依旧纸醉金迷、歌声鼎沸、繁华热闹,工业商业的繁荣甚至步入高潮,辛苦卖力气赚钱养家的难民比比皆是,他们似蚂蚁拼命抢活儿干,被狠狠剥削着,迫不得已匍匐在资本脚下生存、避难。
      我们在租界里的这段美好时光,外面战火未曾停过,我常常能在预感里遥望那些无家可归的悲惨人们,从耳边听到一排排严整的军队混战,他们拼死拼活战斗,枪炮轰炸声肆意将上海租界以外夷为平地,失去双亲的孩子哭天喊地在废墟里迷茫寻家……
      仅仅一界之间,一边是战争中的人间炼狱,一边却是穷奢极欲的天堂孤岛,夜空星月暗淡,租界却亮如银河、整夜通明,建筑街道灯火辉煌,娱乐/城/笙歌不夜。
      天地诡谲,浓烈幽森的那片夜色,疯狂燃烧着战火黑烟迎风死命摇曳,熊熊火光连岸,骇人直烧苍茫天际,滚滚通红犹如才拿出铁炉的巨大烙铁,凶狠烫破撕裂了大半张夜幕,于世界边缘恐怖连成一线,天空仿佛一起燃烧了起来,恍若火焰山的赤红白昼,生灵涂炭,水火深渊之消融似遥遥无期。
      隔江相望,目不忍睹。难民无能为力藏在界限内,时而清醒,时而麻痹,藏在孤岛里半睡半醒地呐喊着,在胸中歇斯底里,仿佛身处满是浓雾的无人山野,身处黑洞般无限延伸的深海拼命发声,时间一点点死寂过去,空旷的荡音却不知抵达人间哪层,有没有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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