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父亲过去做洋商的走狗，受到外国势力庇护，获得了巨大财富和资产地位后，精神上开始异常空虚，人格低人一等，在他意识到内心煎熬的情况时，觉醒过来悬崖勒马脱离了买办阶级，随后诚诚恳恳转做.爱国实业家，并且用淑华夫人名义成立的慈善事业也没有停止过。
　　他还在书房挂了两幅字警醒自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母亲去世前后，我在家里耽搁了一些日子，其间我窥见，随着妻子的去世，父亲好像更孤独了，明明他从前做事也踽踽独行，但这种感觉在他孤身一人的时候更为强烈了。
　　他还会把母亲常坐的轮椅放在书房办公桌旁，每当处理公务之余，偶尔抬头望一眼空落落的椅子，充实而又空虚，一双深邃的眼睛便会渐渐湿润，薄突的犹太鼻也会发红，偶尔，下垂的尖鼻头还溢出清涕，都滴到了文件纸张上。
　　有时候他也下意识唤佣人叫淑华下来吃饭了，旋即从忙碌中回神过来，一想到人已不在了，才哦哦两声，自言自语说：忘了，她已寻孩子去了。
　　有关于淑华在世时同他生活的很多习惯，他起初总是改不掉，仿佛她的灵魂还在家里看着我们。
　　我若是见到这种情况，或者听嬷妈和佣人们提起，便会开始悄悄抹泪。
　　父亲寂寞时常在妻子牌位面前絮絮叨叨，时而宽慰自己，时而老实认错，提起过往他险些违背承诺背叛她之事，他是受到祖先与父辈压力才想延续血脉，此向亡妻再次发誓，他从未对别的女人真正动过男女之间的心思，他这辈子只独爱她一人。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了，他不会续弦，也不会纳一个妾，答应她一生只一人。还有很多心里话，他没有及时告诉她，从前忙着公事缺少对她的陪伴，如今天人两隔时，再说无用，后悔莫及，更是无用。
　　于是他那段时间很是慈祥，由内而外柔和起来，学会关爱养女了，每日一定要回家与我一起用餐，也叫广祁常过来食饭，希望饭桌上热热闹闹有家人相伴，温馨一点，便才叫吃饭。我回大学前最后那一餐，他也叫我用完饭再走罢，迟了再让张叔给我补票便可。
　　走前的一个夜晚，我与父亲在庭院里叙旧小坐了片刻，于一轮金黄明月下，父慈女孝。我向他表露：父亲，每个月我都会给您写信，望您不要嫌麻烦。他微微颔首，默然片刻，嗫嚅嘴唇叹，有这个心好啊，好啊，到了报平安，也给你母亲写一封罢，我烧给她。
　　我生活了十年之久的家，一座中西合璧的高宅大院，不管它金碧辉煌，还是萧条空荡，它在我眼里永远是那样幽邃宁静的甬道，通往亲情深处的归巢之居，只要亲人在，我仿佛还是一只身处暖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
　　我给父亲写信，开头都要亲切叫他一声爸爸，再步入主题，交代我在学校上进规律的生活，通常报喜不报忧，有闲情了还要卖弄三脚猫功夫，写通俗易懂的诗句，写文学论述给他过目请教。他的回信大多很欣慰，变得同母亲一样会夸赞我了，他的夸和贬向来拿捏恰当，不让我自满，也不让我沮丧。
　　他也与我提起广祁常来家中走动，一空了必探望独居准丈人，来了绝不空手，送礼准送他心头之好，不是从劳伦斯那里淘来的美酒，便是亲家母做的扬州家常小菜。广祁彬彬有礼陪他一起用饭，先要亲自给他添上一碗满满的白米饭，犒劳丈人实业家在外活动的辛苦，对待他敬爱如亲父，与我一样很是孝顺。连亲家夫妇都很关心他，常发出邀请叫他上门吃饭去，只是怕亲家夫妇太兴师动众，故此，他应邀的次数不多……
　　父亲如此交代他与广祁的温馨琐碎，何况家里还有嬷妈事无巨细照料他，他身体还算健康，我独自在外便踏实些不太惶惶了。
　　反倒是他们很牵挂我远离家乡求学的生活，物质尽量满足，来信关心未曾间断，只有随身的照料不得实现而已。
　　我已幸福知足了，母亲不在以后，所有人都善意关心我，生怕我想不开独自在背地里自责忧郁，不仅小曼、平原两口子会轮流给我写信，就连远在国外的理佳都发来一通通电报慰问我。我忙着回那么多人的书信，还要忙着繁重的学业，哪里还有空难过多想呢？
　　终于，我病倒了。
　　广祁对我的爱护只有日益愈浓，没有减淡。我在南京生了一场病，他大老远就跑来了，马上找过来亲自照料我，很能折腾。
　　我没有在信中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自己生病的事，渐渐才知，他当初已经收买了我的宿友，才知道我情况不好的消息，我宿友打电话向他汇报我的安危状态，但不是监视我，如遇大事必得相告，只怕我这性子隐瞒人。
　　我的病原来是小病，住院下去放松以后，才一病不起。苦了宿友被老师叮嘱同学之间要互帮互助，任命在医院为我奔前跑后之间，还得斟酌着知会广祁，又怕我对于她的行径不满，可谓身心交瘁面面俱到。
　　在我病重些糊里糊涂的时候，她打趣着问我想不想他，才水到渠成通知我的未婚夫来了。
　　我一点儿也不怪他们，还怕他们怪我，嫌我是累赘，我给大家添麻烦了，真是痛恨我的病来如山倒。果然，广祁摸着我断断续续发烧的汗头，怪我是硬抗的笨蛋，怪我心思重折磨自己，怪我不肯依靠他……他忧虑担心也一样快为我病倒了。
　　我瞧见广祁模样确实憔悴了好多，眼周围深黑了一些，显得清瘦的五官更立体了，少了点柔和感，轮廓骨骼仿佛透着一股子倔强与硬气。
　　他收到消息连夜坐火车马不停蹄赶来，不歇息一口气便住医院房内陪护我，把好心的宿友赶回去休息，还郑重用礼物特产酬谢了对方。
　　我内疚感加重，他握住我的手心亲吻，怜悯地说，他不是要怪我什么，只是希望我以后有什么都要想着他们，我明明是有亲人爱人的，何苦要把自己活成孤女呢？倘若他这样病倒了，他相信我也会前去探望照料，即使去不了，定然会写信关心，起码他是愿意依赖我的。他叹息着念：凤虞，小六，你不知道，我平时有多思念你，挂念你，照片看也看不够，快思念成疾了。
　　我答应着并告诉他，只是怕他误了学业又惹老师不高兴，我也一样很思念他，我们的书信何时停过呢？再要不理性下去，不成体统啦。
　　他莞尔笑笑，叫我宽心之余，讲明他和老师已经成为了朋友，老师有妻女明白他的心急如焚，他这次来照顾我，可不是为着自己一个人的心意。这里面，有老师的宽容、理解、督促，更有岳丈的忧心、挂念、期望，他们派广祁前来代表照顾，都希望我快快好起来。我若是一病不起，真倒了，他便成了只顾学业罔顾人伦的薄情寡义之人。
　　而嬷妈年纪大了不方便折腾，他们只瞒着她一个人，免得她老人家心疼吵吵嚷嚷要过来。
　　宿友们说，我先生爱极了我。她们看出来广祁向来以我为主，处处为我考虑，把我排在了第一位。
　　那可不是，我病愈出院以后，广祁担忧我心气郁结再次伤身，因而滞留在此，又陪我在南京散心游玩了几日。他淡笑叫我趁此机会钻空子，好好游览胜地，我和他最想去的是秦淮河那一带风光，自古多少佳人才子在此风流，顺道去了一趟江南贡院目睹古迹考场。
　　我和广祁也自信不疑把自己比为无名的佳人才子，在秦淮河中央坐着微微晃荡的乌篷船相依彼此。他今日换了一套灰白长衫穿穿，让人眼前一新，风度另有滋味儿，显得很有书卷才气，眉宇间笑意夹杂寂寞清苦，整个人淡泊宁静，其身那股香味儿在回甘之时都变得有了一点儿苦味。
　　我不知道他在为我忧心什么，我抚平他的眉头，叫他要玩就开怀嘛，怎么比我还要像刚刚病愈的人，我们撒谎偷跑出来还不好好珍惜。
　　他紧握着我的手，忧心忡忡回忆：凤虞，昨晚，我梦见你了，梦里的你很不好，哭着闹着要寻我，我怕我一走你又病了。
　　我保证自己要是病了，通知他过来继续照顾，不就好了吗。反正他的学业不让人操心，他聪慧过人，比我聪明、轻松多了，是有资本胡作非为的，他这几天已经把自己在学校的优异成绩向我汇报清楚了，为了让我不担心误他。他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现在放假自习都没有问题。
　　想想也就那么回事，我们便宽心沉浸于眼前之乐，花前月下。
　　百家灯火通明，秦淮河岸边的红灯笼也把水波映照得流动着光彩，角落美色荡人心怀，我们相伴相随，或坐或散步，秦淮河景才名不虚传。
　　在广祁离去的最后一个清晨，我们还辛辛苦苦去山野里看了一次日出。看见天色从幽蓝的变化，在一棵粗壮的大古树下面眼巴巴等待，红日冒出山峰那一刻，逐渐鲜艳映红了天际，最后翻天覆地的灿烂绮丽，让山间整个场面震撼人心，消去了二人睡意。
　　他携起我的手说，不枉此生。
　　是啊，今日的开端便已不觉遗憾了。彼此一笑，我踩在石头上与他拥吻，他怕我摔了，一边亲吻着一边将我抱下来后，无需我踮脚，他俯身迎合得体贴，一点儿不叫我累。
　　天明了，我们一起去吃了一碗鸭血粉丝汤，朝晨我胃口不大，故此只要了一碗与他共同吃。
　　到了火车站分别的时候，我们也很不舍，我都想学着他送我那样去送他，可惜他是不要我折腾的，哭笑不得送来送去，到时候干脆在火车上度日罢。
　　之前以为不想没出息，各自要有各自的理想，所以大学才没有选在一个省城。见我这次生病难过，又老样子互相不舍，他心里和嘴里又觉得还是在一起的好，他都想转学来南京陪我了。这下，换成我义正辞严驱逐他，希望他不要过来影响我，我学习没有他那样聪明，怕自己玩物丧志。
　　见我严肃了，他摇头失笑，原是逗我玩的，知道来了南京隔着学校依旧不能常见面，放过我了。
　　临别，我追了一会儿载走广祁的嘶鸣火车，他秀气的手掌和脸孔都贴在厚厚玻璃上，忧愁地挥挥手要我回去，唇语叫我保重，最后也呼出热气水雾把字写在了窗户上。
　　我捏着帕子，险些又快哭了，这一次我进步了一点，没有在他面前感性，良久，转身走掉的时候才流露出脆弱一面，默默与他道别。
　　我们那时候真是一对没出息的情人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