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我大学不过整年，我的母亲死了。
　　家里先是来了噩耗，告知我母亲病重，速速归家尽孝。
　　我请假回去看她，才短短大半年时日，她竟已垂老。
　　我初看她时，她不像病重的样子，只是苍老了，老得可怕，比嬷妈还要老多了。但是她那双眼睛如浩瀚无垠的蓝海，满盈盈荡漾着细腻起泡沫的微波，又仿佛藏了我满柜子的书籍，深邃明透。她一用这样的双眼注视我的面颊，我便觉得被整个广阔天地拥抱了一样，也有一种回到胎期包在羊水里的舒适。
　　我以为我还有足够的时间与她做母女，慢慢修深感情，可在我回家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才愚钝反应过来，她即使不是体弱生病，她也会被年纪吞噬，被时间裹挟，到最后只剩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干枯模样。
　　福太太在我这个女儿身上萎缩时候的神情面貌，叫我颤动，叫我心惊。她坐在轮椅上不知何时已变得不再高大挺立，她已经连空壳子也撑不起来了，彻底龟缩怯弱，变得矮小瘦弱，成了一个可怜孤独的小老太太，才中年已如耋耄老人，辛酸弥漫着人的眼。
　　曾经我怨恨他们使我和血亲分离，并赶得人远去，为此心底不免总有隔阂淡淡的，也认为她对我的心意不真切，我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撕不开颜面再次抛弃的累赘。我知道她不忘深爱自己的亲生女儿是正常的，我只是以为在她心里，我和她亲生女儿不能相提并论，我以为她永远埋葬了她对孩子的纯粹亲情。有一回，我不小心打翻福茵英的东西，她从没有用那样凶恶可怕的眼神对待过我，后来好长时间不理我，冷漠无情惩罚着我。而福德华不常在家，只是维持一个父亲基本的形象，像是在演单薄的话剧，偶尔出场。
　　他们最擅长的是对我使用冷暴力，我也从他们身上把冷暴力用得炉火纯青。
　　我一直认为我的名字，是袭英，承袭了他们上个女儿的意思，由于怕我想到此处，故此用了别的字代替。
　　母亲私下很少写对过我的名字，在席字后面她写的大多是茵或者英，她总是把我当成她上个孩子。
　　她有时候练字写福茵英是茵茵，有时候是英英，或者茵英，但她很少写音音，我知道我比不上那个孩子，那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长姐。
　　她常写着名字独自出神，像是思念她的福茵英，遥想着他们一家三口，忘记了身后的我。
　　曾经我也如痴如狂偷窥福茵英的过往，她是个很好的小女孩儿，一样是明珠榜样，无怪乎母亲对她引以为傲，即使在这个社会上是不受重视的女儿身。我永远都比不上永远的女孩儿，我卑微妒忌，不敢攀比，随着对她小小年纪已天资辉煌的过往加深了解，心态逐渐转为敬佩，就像敬佩理佳那样。
　　不过我心里时常抑闷失落，对他人感情冷淡，也不去关心母亲的病情，漠然忽略掉。
　　这一次我回来，虔心照顾着母亲，并事无巨细为她打扫房间，偶然发现她在柜子里收藏了很多盒子，属于我的盒子，以引以为傲和温馨的心情收藏的，里面是关于我生活中的成长印记，我幼小至成熟的所有照片，我与长姐相比不值一提的奖状……从小到大的零碎之物，她竟都没有遗漏地装在其他贴上我标签的盒子里，这些盒子比福茵英的多出一半。母亲在随记里也写，她信基督教更主要是为了虔诚保佑家人尤其保佑我，她简直被我那次发烧抽搐吓坏了，生怕又失去了惹人疼的小女儿。
　　只是我从前每次看见的都是装英英物品的盒子，放在表面能敞开来面对，原来关于我的，她藏得那么深，故而内敛琐碎。
　　于是当日我与母亲谈心过后彻底释然了，她说她没有把我当作是替代品，我们都是她的大小女儿，是一样的，当作了一体，名字有时候混在一起糊涂了而已。其实当年她和养父那番对话，对于我这个错误的决定，她是后悔剥夺别人拥有亲情的权利。我最后宽慰她，倘若当年他们不买我，我的生父母以后还是会把我卖给别人，那样条件更糟糕，我应该万分感恩福家给我新的生活，是我愚蠢不知好歹，我们应该珍惜彼此的缘分。
　　谈完了话，我离开她的房间，将要去熬药。
　　母亲本来在靠桌小憩，假寐着，深凹的眼睛周围皱纹化了般融在一起，黄软软的很耷拉，她的眼珠不住地在眼皮下不安转动。这时，她忽然醒来急急唤住了我，随着很清亮的一声呼唤，她竟不依靠任何外力骤然从轮椅上沉重站立起来，我们非常吃惊，欣喜若狂地倒吸一口气。她缓慢一小步踉踉跄跄地朝我走来，我惊喜之余鼓励着，她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来到眼前一把拥抱住了我，温暖大方，举止如回光返照。
　　席音，我的女儿，席是希望你顶天立地，音是我新生的希望……她轻轻地唤我，也拍向我后背，手却蓦然垂落，死寂了般，便在我怀里永恒站立着。
　　我在刹那间泪流满面，惊和喜一触即发的后一刻，正回抱拍抚她，却发现她已经在突然之间祥和地死去了。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她会走路，也是最后一次。
　　而当时我的父亲已经逐渐转变成了爱国实业者，在母亲病重那段时间他因为公事身不由己，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常常在压着重担的公司与岌岌可危的家里两头跑。最后那一面，他没有见到自己敬爱的妻子。
　　父亲错过了妻子最后一面后，他问我，你妈妈最后好吗？
　　我把她如何站起来的事告诉了他。他怔住了，怔了好久，缓缓不觉得遗憾了，他从未责怪过我什么，还告诉我，那时候希望我们成为一家人……是因为母亲为那夭折的孩子有了心病，希望来一个同样心境的孩子，也许能相互帮助对方渡过心里的坎儿，可是他却错判了，相同受伤的人闭塞而又分外敏感小心，竟造成了我们母女一生的隔阂，但他认为，不管过程如何，好在结果总是对了。
　　原来福德华是这样慈祥宽容的父亲，我迟迟在此才认识到他这一面。我一直以来都比较怕他，在全家上下最怕他，一则他是气势严肃的一家之主，二则归根结底是受了生父的影响。
　　有几次我看见过福德华动怒发火的模样，很恐怖，严厉得要使用暴力似的，眼珠子也瞪得像是要掉出来了一样，他就这么在书房震耳欲聋斥责下属。他同养母也有吵架的时候，但他们关上房门不让我看见，我听见摔碎东西的声音，重现噩梦，我听见他说我是个假货。
　　他息怒后，与门外的我费尽口舌解释这是口不择言，在他心里我一样是他的女儿。
　　他们为什么吵架？他变质想要纳姨太太，生个他亲生的孩子给她养，养母不同意，控诉他明明答应过她，控诉他道貌岸然要抛弃我们母女，控诉他又要剥夺别人的亲情……
　　我常常很怕面对福德华，他一阴沉盯人会使我大气不敢出。面对淡然的养母倒还好，我不听话的时候养母至多惩罚我关禁闭，不许我吃饭，认错再放出来。他们教育我的那一点手段，我不容易记起。因为他们表面对我的好大大掩盖住了这些微不足道的破事。我为自己想过，到底选择留下来还是找血亲，那种选择会剔除掉其余人生。我想，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不好的我都舍不得丢掉，于是顺其自然。
　　提起我的生父，那才有真正控诉的话题，我的生父倘若只做一事无成的废物那已算谢天谢地了，但他不只压榨生母的血汗钱去花天酒地，更暴躁懦弱得只能打老婆打孩子度日，一凶起来下了狠手浑然不觉，他甚至险些掐死过我，就因为我被莽撞的小弟弟撞歪不慎打翻了他的酒。
　　此后我也讨厌鲁莽吵闹的人，比较喜欢沉静的孩子，那很难得，我正是这样的孩子。
　　小时候一做错事便会挨打，故此不敢犯错，时刻注意未知的危险、痛苦，成年以后仍心有余悸。他掐我是常事，他打得我冒鼻血也是常事，把我提过来摔过去。后来大哥打得过他以后，他便动不了我们了。
　　我生母不过是一个愚昧老实的旧社会妇女，除了护护孩子，她被打得鼻青脸肿时都不肯出门躲避一下，唯恐让家丑外扬，不许我们哭天喊地发出嘶号引起别人注意，还叫骂我们讨债鬼全滚开，死去外面罢。
　　生父一喝醉了打起人来更厉害，见了什么都不顺眼要骂要揍，整个人经常处于暴跳如雷的状态。我大哥长大强壮了不再愚孝，忍无可忍朝他动粗，这种情况才改善了，不过生父还是老往窑子里穷逛，时常被人赶出来、丢出来，骂作是穷到了死人堆里裹草席的老瘪三，还有脸嫖妓，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困妓都比他高贵到哪里去了。
　　后来大哥身体总病兮兮的，也不太能阻止在外受了气回家发疯的生父了，家里又开始陷入粗俗野蛮的暴力与污言秽语当中，他一边用方言骂着我们婊/子朗恩，一边将一屋子本就没有多少的摆设都摔得七零八碎，直到最后彻底家徒四壁。
　　倘若我的生父死了，他的身后事确只适合裹一个草席，草草埋了，下雨暴尸做赤佬，便是这辈子最好的结果了。
　　而我的淑华母亲，人如其名，善良美丽，品质高尚，值得最体面隆重的葬礼，值得人们悼念缅怀，她的葬礼来了很多人。
　　毕竟她曾是私立学校德高望重的副校长，也和父亲出资资助了很多穷童生上学念书，最后不少人发展到了留美预备役，能用公费留学，并且发誓去美国取其精华学成归来，报效建设祖国，振兴中华，回报淑华夫人的期望。
　　母亲信基督教丧礼是教式的，她早早在遗言里要求丧礼从简，所以是薄葬，花环是十字架形状的。
　　这一场丧礼，除了佩戴小白花的颜色，大家几乎一身严肃的黑调，男人们西装革履或穿暗沉长褂，妇孺儿童也身着端庄的黑衣黑裙。
　　由她常常去的那间教堂里的神父过来主持念词后，才庄重葬了她。
　　天空灰蒙蒙地下着毛毛细雨，冰冷的雨点渐渐变大，雨珠砸地弹动，在这个日子下雨是好事，意味着相信基督的母亲能进入天国。
　　有些人打着黑伞，前排的人几乎没有伞，我原本也没有，只是寂寞聆听神父的追悼词与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旁人的低声啜泣，而面容消沉的广祁在旁边接过佣人的黑伞为我撑起挡雨，他始终沉静守护在我的身旁。那些为我守护家人的日子里，他也爱着我的母亲啊。
　　悼词不全是基督教里圣经的语言，还有一部分是神父与我们商量过的悼词。介绍完死者平凡而又伟大的生平，神父声情并茂：我们的至亲至爱，她的灵魂化作春泥更护花，精神营养丰富了我们，结束是开端，在那崭新的诗篇里，我们不会为她的离去而害怕、恐惧，因为她终将延续与自然融为一体，是希望的永生。永恒的爱，点燃了她爱着的繁华世界，她爱着的每一个人，与爱着她的每一个人……
　　逝者是位大爱无私的母亲，在世悲伤，努力活着，如今，她终于要追随她的第一个女儿一同前往终点，一起保佑着我们。
　　我由始至终都很孤独平静，父亲嬷妈和广祁一起陪着我，过后我独自呆在灰暗寂然的房间里时，才后知后觉痛苦起来。
　　我的思绪飘浮到了半年以前，明明我离去的时候，淑华夫人状态看起来很好，好得仿佛能接应交际。嬷妈哭伤了眼告诉我，太太那时候已经不大好了，又要瞒着我，早早起来化妆遮掩脸色，成日在后院故作姿态，希望我走得放心，不要牵挂她而误了学业。
　　在那个冷清的夜晚，我恍然而忽地意识到，自己多年来的敏感封闭，造成的那些无可挽回的错误，像一个又一个无法复原的窟窿永远陷在了某处，并发现没人能代替她原谅我，母亲已经不在了，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实。
　　最终，我悔悟着残忍明白，她的离去是一道警钟，叫我不可再为难自己，要珍惜眼前人。
　　我的母亲在我大学初端便上了天堂，信着基督教，走向她想象中的福音之路，追寻她的亲生女儿去了。或许她也在那里，早晚等着我，在一片金黄充满光晕的麦田里。她想象过这样的天堂世界，曾经在睡前与我憧憬讲起，她的女儿在一棵大榕树下面等待她，以后她也会在那里等待我，下辈子我便可托生到她肚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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