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我和广祁两情相悦，珍惜当下，未成家之前，还是学生日子已度得怡然自得。
　　理佳自由不久，婚姻大事仍无法自主，她的婚事再次被订下，这一次是许给了平原。为着白家原来落了一点面子，白长林很快和胡夫人互相谈拢了两姓之好。
　　平原无异议，理佳泰然处之。
　　他们被长辈撮合的那段时间走在了一起，各自礼仪相待。我们一群人聚会时，便有了公认的三对，赵石南与伊青，我与广祁，最后便是平原与理佳了。
　　平原眼光高些，考虑得周到，理佳对于他来说，只是与从前一样觉得门当户对，很合适，他对此女的为人处世也颇欣赏，很满意这样的未婚妻，并不介意她和广祁之前的事，反正那时八字没一撇。因此长辈们的意愿，他比较配合，常常适如其分地过去走动相处，订了婚便与理佳相敬如宾，不过怎看也还是原来朋友的态度，平原守旧一板一眼很规矩，不似广祁多少有些风流之态。
　　至于理佳不反感平原罢了，暂且随了父亲的愿，以不变应万变。
　　她同平原之间说话最多是一些文学共论的话题，两人更像是一个学校参与辩论赛的校友，当话不投机结束打住时偶尔不欢而散。平原大男子主义有些迂腐，思想超前的理佳这时便不多搭理，不争论不休，只是将小曼推了过去替自己论述应付，因为平原总是要捋一捋说清楚。
　　小曼一时辩得清主人的某个论点，口齿清晰，有条有理，但对于平原往深了说，小曼时常就跟不上了。这是理佳培养小曼之余，让小曼多出一位精力充沛的老师，向平原辩论学习，遇阻碍再私下讨教。
　　理佳还鼓励小曼，对，就是这样，要有勇气活着，想向别人请教就要抓住机会。毕竟她也有短板，教不到小曼的地方，平原滔滔不绝不起来正好可以补上。
　　两主人按部就班来往，平原和小曼的接触也多了起来。小曼请教学问的过程里，自然而然和平原变得熟悉，他俩的话渐渐比我们都要多些了。
　　平原原本是不怎搭理小曼的，广祁提起他原也吃过欺善怕恶的仆人雇工的亏，此后才要在下人眼前保持距离树威严。我才恍然大悟平原不是瞧不起人，也不是瞧不起我，是我多心了，他和伊青不是一类人。
　　小曼不多心，向来不卑不亢。不过平原一蹙眉板脸那额纹深竖的严格模样，与她见过的私塾先生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位先生对于她偷学旁听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路过现场逮住来偷学的小曼，不先驱赶反而考问她课堂概要，在她答不出来时，甚至以贬激她，偷学多日不见长，明朝还是回去罢。
　　先生行动好心，近距离面容很是严肃。小曼再来，他远着反而捻捻胡子微微一笑，露出一种孺子可教也的神态。
　　因此，当她瞧着平原态度庄严的样子，想起那位非常值得人尊重的先生，偶有局促时不敢问了，平原见了她这退怯的模样，心底怜悯并记起她之前的种种周到服侍，抿抿嘴启口还是要指导她一二。她有眼色该上时便迎刃而上，使得平原习惯了这个仆人平等的靠近，不知不觉中与理佳一样把小曼当作了自己的学生对待，目光都变得有一丝丝慈祥了。
　　只要小曼进步了，我们几乎都很欣慰，他们也知道小曼是我过去的旧友，对她不免多一份颜面照顾，大家近乎把她当作了同等的朋友。
　　后来对小曼最欣慰的是常常指导她的平原，虽然他不动声色不爱表达，我还是看出了他默默关注小曼的眼神，好像有什么不同，欣慰、喜悦、欣赏……混杂的目光甚至似有一种别样的情感，有时候他来此处，倒是先寻上小曼一眼，面现微笑。
　　小曼回望他的眼神和微笑亦如此，两人像是在暗送秋波。而且小曼为了报答老师，平时更照顾未来姑爷了，细致入微，也做些酱菜腊肉等小食，写信后送上，希望平原不要嫌弃学生的束脩。
　　见不到面时，他们便开始写信来往，一来二去两人产生了感情苗头，互相应过一句诗，最后平原提字送给了对方，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平原和理佳正为长辈所困迫不得已走在一起，各自维持表面的时候，又有了广祁当初与理佳的情况。理佳从一开始已经知道了平原和小曼的异样，其实就是她顺水推舟促成的，她时常故意把平原和小曼单独撂在一起，如今她撮合得水到渠成了不仅要退出，还要鼓励他们，总算也把视如姊妹的小曼托付出去有了好人家。
　　得到理佳点破的态度，平原向广祁讨教过后，学着与家里沟通委婉退婚，晚辈意愿相同，长辈们再次勉强他们不到一起，一段包办姻缘告吹了。
　　而小曼到底身份低微，两人身份阻碍颇多。
　　平原倒没有贸然与家里坦白，他在外绕一圈请我出面帮小曼赎了身，理佳虽不舍还是放了小曼。我最早已想替小曼赎身，此念头有了很久，只是期间林林总总瞻前顾后，始终没勇气行动，一则担忧冒昧了又无法负责小曼的未来，二则怕给母亲早逝而内心孤独的理佳造成困扰，三则考虑本来福家落了白家一次面子，从对方手上赎走仆人，外界容易借题发挥，又开始胡言乱语大做文章。
　　如今为着平原与小曼的私情，我才有了后盾而用最正当的理由不顾一切从白家把旧友赎走了，让小曼有了自由身，能追寻属于自己的人生。
　　平原则在外头购置了一处房子，将小曼落脚点安置好，准备供其上学把学历修上来，希望小曼脱胎换骨以后，便可带其回家中给胡夫人瞧瞧。
　　胡夫人收到风声，虽不满取消婚约是为了毫无背景的女子，但期间儿子有考虑不冲动，没有前脚取消婚约，后脚便把人带上门而落实传言，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平原透露，他母亲放话不让人上门算是做给外界看的，过问了两句，便不多言了。旁敲侧击只图清净，以后有什么事叫他自己解决，万事心中要有数，不要拖累得她操心，败坏了她为胡家维持多年的好名声。
　　这件事真是峰回路转，平原对小曼动了心，让我感到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作为大阿官已经被人伺候惯了，小曼细心体贴又有上进之心，性格恰好互补，最重要的是他们互有耐性谈共同话题，生活思想都能处到一起，看起来确实合适了。
　　期间我很担心他们未来变故的时候，广祁劝居安思危的我说，平原只是有点自视甚高与傲气，又何尝不是自卑呢？虽因家庭变故带来的毛病，其实骨子里是个热心肠，一个外冷内热的人。让我放心小曼和他在一起，他若是维护一个人，便会拼上全部，端看他维护父亲就晓得了。只要他坚定想清楚了，是个从一而终的人。
　　我可不盲目轻信男子之言，虽然我相信广祁为人，那也只是我对于他的感情。
　　“即使平原与小曼分手，小曼不吃亏，她既赎了身又得到了帮助提升自己，以后一个人也能另寻出路。”广祁与我谈笑风生，“更何况小曼的旧友与旧主都对她那么好，相当于娘家人了，他日小曼有难，哪个不会伸出援手呢？”
　　这一番安抚下来，我为小曼顾虑重重的内心便安定了下来。
　　平原与小曼在一起以后，脾气眼见着变好了不少，起初那段时间他春风满面，整个人和蔼可亲的，很是感谢我们的帮助，也爱屋及乌对我态度连上了几层楼，并郑重其事保证，他日我有需要帮忙之处，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
　　且由小曼出身遭人冷落白眼起，他推己及人，对待佣人下人一改作风，真正宽厚起来，该平易近人该严肃处事时，学会收放自如，不再时刻端着了。他也明白穷苦出身的人不是都那样糟糕，只是见着他们身上的恶习，曾经使他观而远之。
　　平原也不算一块儿木头，遇到对的心仪之人，他无师自通，照样态度倜傥，会花前月下，会与女友牵手更进一步。他对待小曼如师长般既稳重耐心又慈祥，要继续辅导和检查她的学业，既有督促鞭策，又有鼓舞奖励。我听小曼说，平时相处平原很爱护她，放下了大阿官的架子，学着帮她做了不少鸡零狗碎的劳动家务。因为平原与我打听过小曼穷苦的过去以后，同广祁一样很是心疼，小曼被卖为奴后遭到抛弃也找不到家人了，我与她有同病相怜之感，再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不知不觉将其当作家人相待。
　　平原的桀骜就这样被一个他眼中曾经笨拙卑微的女子驯服了，他们相爱得温柔融洽，一如我和广祁，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惜理佳两度被退婚以后，名声受损了一些，还被外面摆摊算命的神棍马后炮拿来编排，曾经在学校出类拔萃的理佳，一时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料，她本人不以为意甚至乐得其成，与我一样不在乎外界的目光，更专注于达到自己目的，完成想要做的事，此乃真正聪明之人。我们一致认为，最可悲的是被外界捆绑，活在他人眼中虚空迎合而做不了自己的人。
　　堂堂白行长连连落了面子，更忧心理佳的婚姻前途，对此恨铁不成钢，私下又愁眉苦眼无奈叹息。理佳趁此机会打算出国留学，白长林考虑过后，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把名声扫地的女儿送出国镀金学习去了。
　　理佳与我见面时，窃喜吐露这些事情，她只与我分享了自己的种种安排，她明白我懂得她的内心，感受到我们实乃一类人，只不过一个被亲生父亲赶着学八面玲珑的交际，一个受到养父眷顾庇护才能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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