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理佳漂洋过海到英国伦敦留学之后，大家一下子就冷清了起来，毕竟过去理佳常常是组织我们举办聚会的领头人，她每次费心费力准备得精致浪漫有情调，让人赏心悦目。除了当初不识抬举的我，受到聚会邀请之人绝大部分不会推辞，甚至那些没有受到邀请有所耳闻的人都很羡慕想去，最后他们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当外界得到她出国留学的消息时，一些笑料仍然持续，嘲笑理佳出国避难去了。也有很多人为自己叹息，感慨唏嘘未能参与明媚佳人组织的赏花茶会。
　　她走了不久，我们再办会便失去了一缕灵魂气息，大家学着她生活的态度，摆弄些芬芳的鲜花，挑古典精细的茶具品茗，把相聚场所布置得比较美轮美奂，美则美矣，依旧缺少了一点什么。渐渐一致认为，缺的是那个坐在众人眼中从容谈笑风生的美丽女子。
　　从理佳出国前后，也有不少人开始挑选国内外的大学跟着为前途作打算，这已是各奔东西的预兆了。
　　我和广祁也是如此，我们没有相处多久就要分别了，因为彼此念的大学不同。
　　养母原本希望我去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念书，留学于一所教会学校。或者随广祁一起出国选个共同的学校，广祁考虑过苏黎世大学、英国剑桥和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它们虽举世闻名，可惜我一个都不属意，我并非不愿随他去，而是有自己早前规划好的想法，虽然我也很希望能和他在一起共同进退，但是我不会为此打破规划。
　　说我固执己见守旧也好，有偏见不长进也罢，我那时候确实讨厌那些野蛮的外国佬就是不爱出国留洋，也很讨厌见到在国外的虚伪的日本人，只想留在国内去金陵女子大学，与一样黑头发棕眼睛的同胞们待在一起，尽管很多时候我对中国人也恨铁不成钢，包括自己。
　　广祁自然不能随我进入女子大学啦，不过最后他也是很迁就我的，他打消了远赴国外的念头，放弃了出国留洋的机会，最后选在了上海本地圣约翰大学继续深造念哲学系，这是他在国内最想念的学校。
　　他怕自己离得我太远，以后发生什么再也见不到我的面，他很担忧这种无由来的情况，觉得彼此离得近些，他能很快买一张火车票就来看我了。
　　我总是容易因他为我做出的牺牲退步而落泪愧疚，我伤心认为自己不该影响他，没有开始感情之前，我以为我会是那个不管不顾迁就对方的人，感情确定在一起以后，大约他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我才能放心坚定做自己。
　　金陵女子大学也是教会学校，尽管国内条件不如国外，养母还是认可了我的选择，毕竟她眼中孝顺有志向的准女婿都迁就我了，她还能说什么好呢？
　　在读大学之前，家里还是为我们办好了一场如愿以偿的订婚宴，我们的订婚比较新式，没有旧俗原来那样繁琐铺张，我和他交换了婚贴，婚贴写明了我们的基本信息和年月日期，各自愿意订婚。
　　订婚之后，广祁母亲还给了我一块儿传家玉镯，乃古董翡翠，早早便亲自给我戴上了，似乎希望用镯子为儿子套住准媳妇似的。至于广祁精挑细选地送了我一个贵重的订婚戒，是比较古典简约的金戒指，不时髦也不老气，恰好适合我不肥不瘦的手指，给我戴起来很漂亮，互相映衬得贵气。比起往常的清水芙蓉，我一时看起来像穿金戴银的红润富人了。
　　而我去南京之前，把那颗纽扣还给了广祁，物归原主。到了他家里，我才支支吾吾问他那件掉了袖扣的西装还在吗。
　　那件西装还在，因为扶过你，坏了也舍不得补，更舍不得丢，就收藏起来留作纪念了。他微笑并认真说。
　　而后，我搜出包在洁整帕子里的一颗低调奢华的小纽扣，打算亲自替他缝补上。他失笑，笑容逐渐透着一股温馨灵气，便慢条斯理地引我上楼去衣橱间找出那件棕灰的经典格子西装。
　　他果然已经用套子装起来了，真是要把它永久收藏一样，有了缺处的地方是不好再穿出去了，主要是他也不愿意用其他的替代品补上。这套西装很衬他儒雅气度，他后来都没有穿过，我估摸过是纽扣的原因。
　　他要唤佣人备来针线的时候，我腼腆搜出了随身携带的针线，他恍然大悟我有备而来。不过我上前理着西服袖子瞧了瞧要缝之际，他忽然潇洒脱了自己原本的外套，接着淡然夺过我手里的衣服，径自合合贴贴穿上了，便伸出手臂放在我面前，方便我缝补。
　　他脱外套那下真是吓了我一跳，附近镜子里映照出我脸透红，他察觉到我多心那一瞬脸上有些似笑非笑，这种要笑未笑，表情起伏了一点掩藏着，更叫我红脸，我耳根子都变得滚烫。
　　我窘迫得根本不能专心给他缝纽扣了，手也开始颤抖，幸好穿针引线的活儿在家里已经做好了，现在只需要把纽扣缝上去便可。可是我紧张不由自主微颤，把纽扣固定在原位都有些费力，我好多年没做过针线活儿了，不免生疏。开头我便有些沮丧，打了退堂鼓说：罢了，我缝不好，会毁了你心爱的衣服，还是交给你家里人……
　　他便鼓励我说：你已是我家里人了，我心爱的姑娘帮我缝，它才能是心爱的衣服啊，要是心爱缝得歪歪扭扭也是可爱的情调，不爱的话规规整整都是无趣，反之情意绵绵。
　　我喜逐颜开，受用继续上手了。广祁很耐心交给我缝，他长而健硕的手臂举得稳当自在，不用我提点他便会调整角度，方便我看得仔细。
　　我给他缝纽扣的时候，不大敢抬头看他，因为他目若朗星，那张俊秀的脸孔英气逼人，有我养父混血一点的深邃五官，便是东方的柔和皮相，西方的硬朗骨相，颧骨腮帮线条流畅圆润，典雅而又有冲击力。我不用去看，便感受到了他内敛含蓄又炽热的目光，因而愈发不能与他近距离对视起来，我承受不住那样克制着热烈的眼神，我怕我不矜持误了正事即刻吻上他……
　　我只是着眼广祁身上的下方位置，缝纽扣之余，注意到他的袜子颜色和西裤浑然一体，庄重自然，以至于我第一眼没有发现那是袜子。他一直很会搭配，每一套西装都精良合适得像穿戴严谨的英国贵族，十分讲究，同我养父一样严格细致，对西装有着强烈的情结和起码的要求，态度一丝不苟，然而洁癖者现在任由我在他的西装上动土。
　　我终于完成难以胜任的缝补后，抬头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喜悦地告诉他，没有毁坏。
　　他笑意强烈的双眼凝视着我，睫毛浓密，瞳孔多情，流露出悦色与欣慰，像极了平原默看小曼的眼神。这会儿，他松活一点缓缓放下了手臂，正是那个瞬间，他的手在床上往前撑了一点，目光深邃地靠过来轻触上了我唇面，如此感谢了我。
　　这个只持续了数秒的初吻，轻吻，爱吻……软绵绵如碰触婴儿肌肤，温润得似山间清流，又叫人暖得发烫如火印，触感短暂而薄弱，感官强烈且狂热，过后却产生了一种不能满足的空虚感，让人好牵肠挂肚。
　　我怔然痴掉且空虚的时候，广祁手指温柔捧上了我半边面颊，忧心忡忡地问：生气了吗？
　　我摇头局促陷入害臊红脸之中，与之前他脱外套我误解那刻一样。我低头讲：这原来就是我把你纽扣弄坏不还的，应该是你生气才对……
　　于是广祁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握得紧了些，使我与他互相靠拢的同时，他再一次低头短暂消除了我的空虚感，他用那个漫长青涩的舌吻填补了我先前空落落的胸腔，他夹杂了特殊香味的气息顺着我口腔进入身体，使得我五脏六腑都由这种熟悉的气息通体舒畅起来，从未有过的美妙叫我在拥有时已煎熬害怕失去。
　　如广祁离开后所说：惩罚你，我的未婚妻。
　　他说这话时，目光似春日水波荡漾着，蔓延上了整张俏脸，如此潋滟温柔，并同样有一种温存过后的怅然失意，分明也在惩罚他自己嘛。
　　他说，怕我一走，没有机会这样共处，所以忍不住要表达爱意，这是他最直接的爱了。他逐渐皱起皮肤光滑的脸庞，看起来很沮丧不舍，这副模样惹人怜爱。但是他从未埋怨过我不与他一起出国，或者留在本地，那样该多好啊。我知道他在心里或许感慨希冀过最后一句，那样该多好啊，毕竟我自己也这么想过。
　　于是抱歉的我还在他怀里倚着时，将手慢慢挂到他脖子上去，本想拥抱他，可当我注视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时，情不自禁地也主动亲吻了他一次，不算蜻蜓点水，也不如他那样主动持续，中途还是他反客为主忍不住又吻了吻我，从嘴上吻至脸颊，很不舍，很可爱。
　　我们由吻拥抱在了一起，如此深沉眷恋，暂时在宁静无人的房里成了连体婴似的，他摩挲我的头与发珍惜片刻享受，我依赖他宽厚温暖的怀抱依入了心里。
　　他请求我，如果在外地看上了别校的前辈同学，看上了当地的小后生，千万不要知会他，他要等我回心转意，等我回来结婚。他在玩笑中似乎透着宽容伟大的意愿，这使我哭笑不得，我以为这样的话像是我会对他叮嘱的。我和广祁有时候各有孩子气和稳重的两面，反而增加了蠢蠢的情调。
　　最后我理了理他衣服，对他说的是：越山，那样我就不配得到你的爱，你要相信，我像你那样爱我一样爱着你，这种意志力不该让我们受罪。
　　他笑容可掬地说：那得要咬紧牙关了，开始算计我们的下一次见面，总好过胡思乱想。
　　他也自主交代：凤虞，你放心，你走了以后，我不会正眼看别的女孩子一下，我只会看着你的母亲，在内心帮她一起守护等待她远走他乡的女儿，我会给你写信，你要记得回我哇。
　　最后一句忽使我浮起了一点泪，他常常不经意间说些感人至深的话，赤诚朴实得像个小童生，叫我怎么对待他是好，惟有各自保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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