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我和广祁的关系渐渐露出蛛丝马迹，感情见了天日以后，理佳正式邀请我们去她的地盘上聚会，破除外界那些流言蜚语，例如我们几人不和的爱恨情痴，姐妹反目成仇抢男人，广祁花花公子喜新厌旧，家族之间有了龃龉……尽管冷静一段时日了，还是传出一些不知所云让人哭笑不得的八卦，除了之前三个人之间怪异离奇的误会，根本就没有这些子虚乌有的事儿嘛。
　　同辈朋友一干人等相聚起来，很是热闹，因为广祁，我已经不同于以前那样孤冷，搞个人主义不爱参团。我很珍惜与他呆在一起的时日，自然会随他一起同朋友们来往，大多应下他的邀请，他带我去的地方都是要挑的，才不是不分情况打扰我而什么场合都去。广祁也希望我一同出席互相宣示主权，毕竟我和他适逢婚嫁，加上家族声望，容易被政商背景的家庭优先选上。
　　我们受到邀请来到理佳在庭院里办的赏花茶会时，理佳对于之前的事难以为情过，她叫苦连天，若不是周围的同学起哄瞎讲广祁看起来喜欢她，尤其是妖言惑众的伊青，否则她也不会自作多情闹出这么大个误会笑话了。
　　但她说起来，显然是自娱自乐的，引得众人捧腹大笑，对于洗涮戏谑，她压根不在意，事情越往前越怡然自得讲得津津有味。
　　比如理佳拆自己台，当初误会广祁喜欢她，确是被姐妹们说得以为是这样。所以舞会上以为致爱丽丝是致她，她还苦恼好久，交谊舞是不太好拒绝的，躲闪扭捏不成体统，干脆壮士断腕迎刃而上，主动给自己解围，没想到阴差阳错搅毁了广祁与我的搭线。她这段时间常常回想起来便深觉对不住我们，每想起一遍自作多情的事，便又羞又懊得见了什么都要捶一下，解了点无法疏散的窘迫。
　　今日大方讲出来以后，她总算疏散好多了。我们也很宽容理解，甚至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才为理佳带来麻烦，理佳也连忙认错忙道明明是她自己想多了，双方都很善解人意。
　　理佳是我见过最明媚，最大方，最有才情的女子，这种才情是生活上的态度。
　　广祁的追求，对我来说是无法抵抗的天大诱惑。而当初不为所动的理佳只是忙于撇清，她私下告诉我，她其实不想联姻，不喜欢旧社会婚姻，所以被退婚是高兴的，她发誓，她和广祁只是单纯的朋友。
　　我从头到尾都信任她，没有怀疑她，只是猜想过她有无片刻的心动，而让了我。
　　就如这场美得动人心弦的庭院茶会，怎能叫人不心动一丝一毫呢。
　　白理佳办的赏花茶会，不是一朝一夕打理出来临时能办的，她的花园设计从种苗开始规划，偌大的花圃和别致的盆栽摆设皆精心料理修剪，才能在自然之中长出绚烂夺目的丽景，宴客方得以在花团锦簇中品茶聊天，于此情此景谈天说地，论文学，论诗词歌赋，很有淡然得意的浪漫情调。
　　周围姹紫嫣红迷人眼，铺设处处美不胜收。
　　要是有一阵阵清风吹来，香气四溢的花海簌簌作响，顿时落英缤纷。正当绽放的娇俏鲜花或盛开过久而凋零的花瓣，被风吹散零落乱飘之间，霎时浅浅粉红粉白落了我们满头，满身满地……我伸手细心为广祁头上拂了几片花瓣下来，他不以为意没有挥掉的意愿，只是温柔笑眼瞧着我说：凤虞，你白头了。
　　这些落花便有了惊心动魄之美，好似落雪纷飞，柳絮漫天，铺满情人头而未老鬓已白。我顿时望红了眼睛，低声细语复述他一句：越山，是我们白头了。
　　我们走在下了花雨的青藤廊间，携手散步，走不一会儿，他便将我的手放在他臂弯里，叫我挽好，地下泥泞，不要跌倒了。
　　我渐渐安然倚着广祁，心满意足把头靠在他肩头，一起风花雪月。
　　远处，我看见衣香鬓影，珠翠环绕之间，平原漫不经心掸了掸长衫上的落花绿叶，他捂着过敏略红的鼻子打喷嚏，小曼唤他一声少爷，讲一句失礼了便搜出了丝帕，忙前忙后帮他把周围的落花丝叶拂掉，体贴入微。平原连连打喷嚏之间，身心有些恼火，他理所应当受着，还把人使唤得团团转，指挥这里那里。
　　他脾气真是不好呀，小曼有苦头吃了。
　　理佳她们则被平原过敏的窘迫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同时唤人取药过来要帮平原解困。小曼接过小丫头手里的盒子，帮忙拿出一个鼻烟壶似的小药瓶让平原放在鼻下嗅了嗅，人方才好受一些。
　　广祁又唤我一声凤虞，为平原解释他其实是一个注重自己的人，所以不用担心小曼，他是恼他自己，为着主人家的好意，才忍着过敏守礼赴宴的。
　　越山是广祁的字号，凤虞是我原来的名字，近来亲昵了彼此才这样唤的。他还问过我以前的家人，我便透露，我前头几位姐姐是卓凤一，凤二，凤三，哥哥是卓泗。到了我们这一胎，大哥不要爹爹这么懒得取名了，所以我和五姐名字要好一点，取名为凤姚与凤虞。
　　广祁以为这个虞是虞姬虞美人的虞，我失笑告诉他，那是多想了，我爹爹还是懒，也不爱大哥花里胡哨的取名，只是妈妈是余姚人，爹爹是上虞人，故此取名凤姚、凤虞。
　　我没有去过上虞，倒是随大哥去过余姚某个小镇的山间里一次，他最疼我了，嫌孩子多了照顾不便，所以只带了大些的五姐和我前去帮忙顺便游玩，至于小弟弟在家撒泼打滚，哭闹不止好一阵子。
　　大哥是为生计去友人那里采摘杨梅运来卖的，那个丰收的时节集镇上本地人都拥挤得很，杨梅娇嫩，摘了要四处摆摊及时卖掉……不管是公办学校还是私塾附近全被摊贩游人困得人山人海，警察厅不得不出动队伍巡视镇守维护治安。
　　漫山遍野的杨梅，让人见了很是喜爱，摘了不洗可吃，生津止渴，有些人习惯连核都一起吞。但我们是小孩子，总怕我们噎着，或者害了肠胃，大哥再三嘱咐要吐掉核，他们懒得吐吃吃无妨。
　　小五以为核吃下去了，杨梅会在肚子里落地生根，以后大哥头上就会长出杨梅树苗，便可挪到家门前种下一棵杨梅树。
　　我以为很有道理的时候，合着小五专门把核吐出来要他吃掉，希望他头上多多长些杨梅树苗出来，方便我们以后移植，就不用跑这么远才能得到新鲜的杨梅卖了。
　　这弄得大哥啼笑皆非，嗔我俩是“小居头”。他不给我们造梦，很实诚地说，核是消化不了的，顺着肠子往下，出恭时便一道出来了。
　　那一次我们辛辛苦苦赚了不少钱，向他的友人道别时，不断重复“再唯再唯”……
　　往事有喜有忧，大哥已逝，亲人各自分离，我回忆过后便怅然起来。

　　因此我原来的名字凤虞被我作为字号来用了，这样便能常常听到。广祁也知道了我小六的称呼，有时候会叫我的原名和小名。凤虞、小六、福音……我名字多，他觉得欢喜，时常换着叫，说是有不一样的情调，戏谑自己像是在和不同的人谈恋爱，被我嗔了好久。
　　他便作古正经告诉我，其实他是喜欢我的每一个时期，他最不能忘的便是我们的最初，当然要记住我的每一个名字了。此后，他亦从未忽略我的每个名字，每个我。

　　广祁作为准女婿很合格，他有时会上门陪我和养母一起喝茶聊家常，有时进书房与我养父聊男人之间的话语，他面对长辈守礼持重之余也风趣幽默，逗得他们开怀大笑，我便跟着放心了。
　　最不放心的是广祁父母对我的印象，我自知出身贫寒，偶然高攀，而有幸结亲，于是起初诚惶诚恐。广祁真诚地安抚我，他父母不是势利眼之人，他如今平等的思想都是长辈所教化，所以让我不可妄自菲薄，只要我是一个堂堂正正活着的中国人，不偷不抢，不坑不骗，有坚定为人的立场，只求问心无愧，仰不愧天，在当今社会便是人上人。
　　广祁母亲郑重邀请我去家里吃饭，做的都是家常菜，丰富可口但不铺张浪费，有金黄鲜嫩的扬州干丝，酥软不腻的红烧肉，皮薄馅清的蟹黄汤包，还有葱香的河鲜等等……
　　她最先让我尝尝面前一道清蒸鱼，养母教我，吃鱼得吃鱼眼珠和鱼鳃肉，这两处部位最嫩，也可尝足味道，尝出厨师的手艺。我不爱吃鱼眼，所以通常吃鱼鳃肉。我品味不出到底哪样是最好吃的，因为每一样菜的味道都由胃抓住了我的心，既有家常的温馨，又惊艳得让我不禁多吃了几口。虽然我夹菜只夹面前边上的，想吃什么瞧上一眼，广祁和佣人会意过来，都会替我布菜，照顾得无微不至。大家也叫我尝这个，尝那个，我可算饱了口福。
　　还备有银耳汤和酒酿圆子等甜点饭后吃。
　　广祁母亲很高兴，高兴得脸上透出了红晕，显得气色红润了点。因为我所夸赞的大厨就在眼前，原来这些全是她亲自做的，她是扬州女子，厨艺得了母亲真传。
　　见我喜欢吃，动的筷子多，广祁还帮我盛汤。
　　广祁母亲没有说要教我做菜，而是我想吃了，只要说一声回家里来，她便下厨给我做。她和我养母一样，认为女孩子不沾阳春水最好，免得以后受到磋磨。不过我若是想学，她不小气，这道手艺可传授给我，显然是已经把我当作女儿了。
　　我是想学的，为了广祁以后还能吃到这样的菜，不过广祁说他学过会做菜，有一个人会就行了，以后他教我一样的。于是大家笑说，广祁抢自己母亲招牌，徒弟学会了饿死师傅。
　　广祁从来没有骗过我，他家里连佣人都是很好的人，面孔和善随主人，每个人都待我和蔼可亲，一言一行很注意，不过于束缚不过于宽松，生怕叫我多心。
　　广祁父亲与我养父一样不恶而严，其言谈胸怀宽广，对于我的妄自菲薄，与广祁所言的宗旨相同，叫我彻底安心了。
　　不过我没有定力能与他多对视一会儿，只是说话时看向他一眼以示尊重。他通身儒雅而又自律的气度让人容易看得出来他是个做官的，但他并不高高在上，反而很有烟火气息。他对妇女是很和蔼的，对家里的佣人们也亲和，只有对广祁比较严肃而已，张弛有度。
　　饭后谈笑之余，大家不禁提起我与广祁之间的缘分，我以为我们会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没有想过，失而复得又随男友得到了一对开明和睦的父母，这实乃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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