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照青石

　　阿熠见珍珠进来露出了笑容，他上一眼下一眼打量面前的女孩儿。

　　以前在草原，乌日娜总是给珍珠散着头发，鬓角编两条细细的小辫子，珍珠爱花，小辫子上也经常带着从草地里摘的细碎的野花，有风吹过，她柔软的发丝便会扫过阿熠的脸，痒痒的，麻酥酥的，带来一股清甜的花香。

　　刚来京城时，她依旧这样梳头打扮，可自己却编不好小辫子，整日弄得乱糟糟。

　　郡王府中的嬷嬷看不过去，再三说了要给她梳丫髻，还说哪有好人家的闺女这般披头散发的样子，可珍珠依旧受不得人家给她梳头发，阿熠还记得，她眼泪汪汪的对自己诉苦：“她们揪得我头皮痛，我想阿妈了。”

　　时间总是会逼着人改变自己，无论你多么不想妥协。

　　从前在草原，珍珠跟在他身后，张口闭口都是叫“阿熠”，从来不会叫他什么王子，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因董实说了她一次，她终于记在心里，从那以后，“阿熠”就变成了“王爷”。

　　阿熠心里一点都不喜欢珍珠叫他王爷，就算所有人都叫他王爷，他也希望在珍珠这，他只是阿熠。可他也知道，这便是南朝的规矩，他们要在这里生活下去，那便得守规矩。

　　如今她随父亲回江南去，不过几个月已是彻底的南朝少女装扮。

　　今日她梳了双螺髻，插了一对双桃银簪，穿了竹青色滚着桃叶边的窄袖小袄，系着同色的襦裙，一张小脸晒得红红的，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里闪着欢快的笑容。看着珍珠，阿熠心里被董实惹起来的那份焦躁，瞬间便平复了下去。

　　“你果然是长高了好些。”阿熠笑吟吟的打趣珍珠，“也不知这一路先生给你吃什么。在这里住的时候，小厨房的丛婆子换着花样做给你吃，也不见你长几两肉，出去一趟倒似变了个人。”

　　“王爷，你自己也长高好多啊，就是太瘦啦，脸上都没肉，你一定是没有好好吃饭。”珍珠捏了捏自己的脸蛋，“昨晚丛婆子还笑话我，说我变成了个胖丫头。一点都不好看。”

　　“哪有胖了，你可别学那些南朝女子，娇滴滴瘦巴巴，饭都不敢吃，我觉得你这样子刚刚好。”阿熠安慰她。

　　珍珠高兴极了，“我跟阿爹这回去江南，可真是大饱口福。比如在余杭有个特别有名的酒楼叫做“知味观”，那家的红烧蹄髈和糖醋肉做的特别好，我头次去自个吃了半个肘子，把阿爹吓了一跳。”

　　“我以为你是跟先生去开眼界，原来你是去大饱口福吧。”阿熠也笑了起来。“你真的吃了半个肘子？那不撑坏了？”

　　“可不是，当天晚上我就难受的不得了，阿爹找来大夫，说我是积食，饿几顿就好了，害的第二天阿爹都不敢让我吃东西。”

　　珍珠一点都不怕把自己的糗事说给阿熠听，因为她发现，每次同阿熠说这些，他都笑的好开心，而他实在也没什么其他事好开心的。

　　“我还问那家掌柜的，怎么你家的肉这样入味，那掌柜的就会笑，问也不答话。阿爹说人家是用祖传的酱卤腌制各种肉类，肯定不会把那卤汁配方告诉别人的。”

　　珍珠遗憾道：“我本来想学会了，回来做给你吃的，一定能让你胃口大开。”

　　阿熠进京没多久，英国公府便辗转从周珩的师门“白鹿山”上，请来一位医术非凡的薛老前辈。薛老未到时大家紧张的不得了，生怕阿熠不知何时便会毒发不治,元执中更是担心珍珠是否还有余毒未清。

　　薛老一路疾驰的赶到京城，一顿望闻问切，到有了几分疑惑。

　　他对英国公和元执中众人道：“若是我没有看错，他中的是北地巫医常用的一味毒，叫做乌草。他们将乌草研磨出汁液，经过萃取，再烘烤成为齑粉，那粉末溶在酒水之中，是剧毒之药。人服下去，初时恶心无力，进而呼吸渐促，直至窒息而亡。”

　　他一番话说的众人心中冰凉，薛老捻着胡子又道：“可也不知为什么，施毒之人却在给这孩子的药中加了另一味毒药羽衣草，两者相融合，羽衣草反倒抑制了乌草之毒。”

　　他慢条斯理的，“也许他是他制毒之术不精，也许是他想用药性相克的法子延缓毒药发作的时间，又也许他也没真心想要这孩子的命。”

　　元执中喜道：“那这毒是不妨事了？”

　　“那倒也是不是。”薛老捻了捻胡子“好歹也叫个毒，这么大点的孩子吃下去，总不会还是活蹦乱跳的。”

　　英国公与薛老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他蹙了蹙眉头：“老哥哥，如今大家心中焦虑万分，您就别卖关子了，到底可否施救。”

　　“施毒之人对于乌草与羽衣草的用量，拿捏的十分有分寸，既不让人死，可也不会让人活的太舒服。中毒之人往往先是体弱畏寒，周身乏力，寝食不安，待等几年，便会四肢僵硬萎缩，先是不良于行，渐渐就会失去一切行动之力，到那时人也就废了。”

　　英国公急道：“可有解法？”

　　薛老两手一摊　“若是刚中毒没多久，吃了我的解毒丹，也就不妨事了，就如这个小丫头。可是你家这个小郡王，毒药都喝下去好几个月了，想要解毒去根那可太难了。”

　　英国公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薛老又道：“不过你放心，你好酒好肉的招待我，没事陪我说说话、下下棋，有我在，慢慢调理着，总不会让他那么容易就废了。”

　　于是薛老便在京城长住了下来。

　　他日常住在熠郡王府，每日早起便来瞧瞧阿熠，等阿熠去尚书房跟一众皇子皇孙听先生讲学，他便跑去跟元执中聊天南地北的风土人物，或是跟董实插科打诨，气得他哇哇叫。

　　偶尔他心情好，也会教珍珠认几味草药，读两本医书；等住的絮烦了，便又跑去英国公府跟老国公叙叙旧，指点一番周珩的功夫，晚年生活过的十分惬意。

　　经他调理，阿熠果然渐渐精神了起来，只是也不知是身上不舒服，还是性格如此，总是不好动也不怎么爱吃饭。

　　珍珠将这件事看的天大，时常硬拉着他在园子里散步，又粘着郡王府里掌灶的丛婆子学做菜。可惜珍珠虽然是个聪明伶俐的，于这厨艺一事却全然不通，不是把菜烧糊了，便是饭还夹生着。

　　初时大家见她忙前跑后，满头大汗，少不得给面子尝一尝，到后来也只有阿熠肯吃她做的菜，连她阿爹元先生都敬谢不敏了。

　　“可惜你不能离开京城，要不然跟我们一块去余杭，你定然也喜欢吃他家的菜。”

　　阿熠嘴上不说，心里却实在很羡慕，脸上露出些向往之意，他做了个便宜郡王，倒添了桩夹板，大梁律法凡王爵以上，无旨不得离京。“那我得继续好好哄着陛下才行，否则我这无职的郡王，也不知哪年才有机会奉旨出京去。”

　　珍珠看他脸上的失落，连忙道：“其实京里好吃好玩的也不少，只是你总是窝在府里不爱出去。管家请你去英国公府贺寿，你怎么不去呢？我觉着他说的也不错，就算顾念你的名声，也该走一趟，何况这一年多，英国公对咱们真的很不错。”

　　“我知道。”阿熠垂了眼睛，“我故意驳他的。”

　　他见珍珠好奇的看着他，脸上露出狡黠之意。

　　“董实这家伙，最近一段日子去那边府里未免也太频繁，那边对他颇有拉拢之意，打赏也出手大方。我倒不怕他另攀高枝，可在我身边一日，总不能养出来个吃里扒外的人。”

　　“我看管家还算不错，咱们府里面幸亏又他管着。阿爹也说他虽然有些小贪小意，倒不像是个恶人，背主求荣的事大概也不敢做。”

　　阿熠哼了一声：“人心难测。他跟我们又没什么情分。”

　　“王爷，那英国公府你还是要去的了？”珍珠问。

　　“你不是说要劝劝我？”阿熠笑道：“你快劝劝我，我便顺势给你这个面子。一定让那董实对你另眼相看。”

　　“王爷，去吧，求求你了。”珍珠拉了他的袖子，从善如流的道。“我从江南给你带了礼物，待你从英国公府回来，我便拿来给你。”

　　阿熠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吧，看在你大老远给我带东西，我便勉为其难去应付他们。你刚才怎么不问董实，若是你劝得动我，他给你什么好处。不是说他收了好多红封，让他也分你一半。”

　　“你怎么不早说？”珍珠高兴的站起来“我去告诉管家，让人来帮你换衣服。”。

　　阿熠拉住她，从桌上拿起那堆漆梅花的匣子塞在她的手中，匣子里面满满的装了剥好的烤栗子，金灿灿、油汪汪、香喷喷。珍珠的眼睛眯成了月牙，“我最喜欢吃这个。谢谢王爷。”

　　阿熠笑了笑松开她的手，见她捧着匣子欢快的往前院去了，他隔着窗子看着，直到那背影消失在院子里，这才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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