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照青石

　　等阿熠换了衣服，收拾停当，带着董实和他准备好的贺礼出了门，已经是傍晚时分。

　　马车从府内晃晃悠悠驶出来，天色昏暗，忽的飘起濛濛细雨。阿熠还从未去过英国公府，算来自他离开草原，来到南梁京城，总共与英国公夫妇也只见了三次。

　　一次便是那日进京面圣之后，他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郡王，跟着董实从宫里出来，迎着他的不但有元先生和珍珠一行人，还有一对半老的夫妇等在宫城门外。

　　英国公的周巡的大名就算在草原上也无人不知，王城里老阿妈会用他来吓唬不听话的半大孩子，就比如阿岱身边的那个呆小子石头，从小便一直认为南朝的周巡是个三头六臂的大妖怪

　　阿熠在心里描绘过他无数次，想他是个武夫，应该不会跟阿妈长得像，怎么没想到眼前这个头发半白，面带病容，身材消瘦犹如文士的人，就是名动天下的周巡。

　　董实不住的推着他，让他过跟英国公去见礼。阿熠一动不动。周巡夫妇向他走来，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满脸上写的都是抗拒。

　　英国公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与他对视，见他猩红的眼中渐渐蓄满泪水，脸上的强硬却没有一丝松动。周巡终于垂下头，连素来笔挺的背都在那一刻佝偻了几分。

　　他还记得国公夫人五十来岁的样子，除了皮肤一样的白皙，跟他的阿妈倒也不是十分的相像。老夫人颤颤巍巍被人搀扶着要来抱住他，他却飞快的退开几步，扭头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吱吱扭扭驶离宫门，珍珠轻轻把帘子撩开一点缝隙向外看，然后告诉他：“阿熠，那个老夫人哭了。”

　　阿熠没吱声，珍珠又探头出去，直到看不到那群人，她才回转过来。那时她才发现阿熠已经咬了自己的拳头，无声的痛哭起来。

　　第二次见是在熠郡王府，那时阿熠正难受的很，神志也有些迷迷糊糊。后来听董实说神医薛老被周家父子一路架着送到阿熠床前。英国公问了再三，终于确定王爷暂且没有性命之忧，才松了一口气。

　　董实长吁短叹：“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国公便是当初带二十万大军出征北地，也不曾见他这般焦心过。”说完还一个劲拿小眼睛扫着阿熠，那其中的意思便是十分明显，“王爷，那里好大一棵树，好粗一条大腿，您怎么就不抱上去？”

　　阿熠被他看的心里也有几分不自在，从前那些恨意，终于也有了一丝松动。

　　第三次见是在皇帝下旨让阿熠跟着各位皇子皇孙去尚书房读书的第二天。阿熠散了馆，因靖江候家的小公子在背后骂他是没规矩的小蛮子而满心的不高兴。

　　回府的路上他被英国公的随从拦住了马车。有人引着他进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子，七拐八拐的到了处小花园，阿熠第一次一个人与英国公正面相对。

　　直至那时他才发现，原来平阳公主长得像父亲。

　　那天英国公问了他很多话，好像想把公主在草原的每一天，每件事都问清楚，他本不想答的，也不知怎的，听着周巡慢条斯理的语气，看着他肖似公主的眉眼，竟然不由自主顺着他的问话说了起来。

　　其实他太想阿妈了，恨不得有个人与他说说阿妈的事，只是除了珍珠没人再同他讲起草原上的平阳公主，连元先生都绝口不再提起。

　　他记得英国公最后对他说的话：“我把女儿送到那山水万重之地，让她经历那样多的艰难，却没能好好把她接回来。你要恨我也没什么。”

　　阿熠很想说，其实我并不那么恨了，可他又说不出口。

　　英国公看着他：“京城是个是非窝子，周家被裹挟其中，我是无法独善其身了；你既然已经选择了陛下，那便继续这样下去吧。”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无论最后是谁走上那个位置，你与周家疏远些都没坏处。”

　　阿熠仔细想着英国公的话，眼看着他们烈火油烹的富贵，原来也过得这般艰难。

　　“你虽长得像你母亲，可心性却还是像了你父亲。”英国公走近两步，声音低低的。

　　“你要告诫元执中，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们想做的事，也许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未必能做成。那也没什么，你父亲当年也不过是个庶子，从小也曾在其他部族中做人质，那些年草原动乱，他也过的颇为艰难，也是多年隐忍谋划，才能在王族中脱颖而出。你要养好身体，学好本事，徐徐图之。”

　　阿熠没想到英国公会说起父汗的事，还是他从未听过的事。此时他忽然觉得原来这人的温和只是表象，只要他想，轻轻松松几句话，便给了别人无形的压力。

　　英国公见他听得认真，微微一笑，“你去吧，以后也不必理会我。周家的人我也尽量不让他们去打扰你。”

　　阿熠看着他，然后用草原的礼节右手抚胸，深深的弯下腰去。他转身离开时听到英国公在背后说道：“就算做不到，能安稳一生也是幸事。”

　　那便是他的亲外祖父对他说的话，阿熠时常想，若是当时他说出那句话：“我不恨你”，不知道英国公是不是还让他继续疏远些。

　　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这天下能做他依靠的唯有英国公，那是血缘、是骨肉、是家族的分量，是他一个异族小子能得到南朝认可的唯一途径，是他向伤害他阿妈的南朝北地的贵族们复仇的最厉害的武器。可是英国公说疏远些才好，他便又想，幸亏不曾说出那句话。

　　阿熠掀起帘子，让细雨轻轻落在脸上，京城笼罩在雨雾中，如同英国公府和他自己的命运一样，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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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公府的大门前热闹非凡，挤满了前来道贺的各府的车马。离着大门好远，便有小厮看到了跟在熠郡王车外的董实，那小厮连忙跑上来打招呼：“董总管，您来了，郡王在车里吗？”。

　　董实心里高兴，脸上却装作的颇为矜持：“我家王爷正在车上呢，你去通禀吧。”

　　小厮一路飞跑到门前去通报，不一会就见英国公府的白总管一路小跑的从里面迎出来。白总管亲自挑开车帘，伸手扶着，阿熠一如既往的冷着脸，白总管脸上带着笑意：“王爷，您可到了，夫人差人来门房问了好几次了。”

　　阿熠跟着白总管一路向里走，因正式的筵席是在中午开的，到此时还未告辞离去的，大多都是至交亲朋。大家也不拘座次，零零散散的围着个歌女，那歌女正拨动琴弦浅唱低吟，声音十分悠扬动听，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是以也没人发现阿熠走了过来。

　　白总管并未在此停留，而是向内书房带路，径直进了内宅，四周忽然之间安静下来，院子里看似空旷，却又有肃然之感，偶有侍从仆人在园中走动，也明显看得出他们各司其职，行动十分有章法规矩。

　　那些人见到他和白总管都侧身停住，对他施礼，直等他走过去才悄然的又去忙自己的活计。

　　内书房外有几个人守着，见了白总管带人进来，其中一个便快步迎了上来，轻声说道：“白总管，公爷正与端王殿下，三皇子在书房中叙话。”

　　白总管十分抱歉的对阿熠说道：“要不，烦请郡王去厢房稍等片刻。”

　　阿熠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仿佛也不太在意英国公要不要见他，不想里面快步走出来个青衣的小厮，“公爷问，是郡王到了么？”

　　白总管连忙答道：“是，郡王特来向公爷贺寿。”

　　“这便请郡王书房里相见。”青衣小厮对阿熠施礼，引着他向里面走。

　　还没进门，就见听里面有人笑道：“熠郡王可是稀客，三弟，自打你进了崇圣寺，只怕还没见过这孩子。”这人声音有些嚣张，是新近封了端王的大皇子。

　　阿熠进了书房，见英国公周巡陪着端王坐在上首，三皇子与另外二人居于两侧。端王穿着华贵繁复的长袍，带着七珠宝冠，神采奕奕，满面春风，身边跟了个少年，不住对自己挤眼睛，正是端王长子陈允安。

　　这一屋子人，算来端王身份最重，可主人尚未发话，他便越俎代庖，实在是有些失礼。

　　阿熠对他们见礼，“见过端王殿下、见过三殿下和各位大人”。

　　　端王嬉笑眉开的，“这孩子在京里待久了，如今也是礼数周全了。这两位你还不认识。”端王指三皇子身边一个胖老头，“这位是靖江候。”又指了指靖江候身边穿蓝色锦袍的中年，“这位是镇南候。”

　　阿熠又对着这二人拱手，靖江候坐着没动，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镇南候却站起身来还礼。

　　“袁侯爷，你就别这么客气，他虽然是郡王可也是个晚辈。”端王笑道，“还是赶快给寿星公磕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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