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七、萨巫师

　　林宝儿没有爹妈，虽然住在舅舅家，却也当做自己没有舅舅。
　　林宝儿却有一匹马。
　　这马原是野的，林宝儿自小少人管，村人全都“杀人胚”“强盗崽子”地叫他，他不爱在村里待着，日日野到山里去玩。有时跑得远了，爬上很高的地方，便能见到野马。
　　林宝儿不知道，这一带高山上的野马在江湖上也是颇有名气的。野马奔腾在山川之间的身姿形影矫健流利，阳光灼灼流淌在它们脊背上，好似一匹匹缎子逆风飞展，下一刻便要四蹄腾跃，向着天高处而去，远远地再也不回来一般。
　　林宝儿从来一看便是很久。
　　后来有一日他遇到一匹伤了腿的小马。
　　小马大约也是顽劣，跑下高山，跑入猎人的地盘，被个猎户一弩射穿了小腿。那马跛着腿逃去。林宝儿在深山里遇到它时，它想来是逃了好远的路，终于没有力气了。
　　伤了腿的小马依旧彪悍，林宝儿为了帮它把腿上箭支拔出来，一连被踢了四五个跟头。后来林宝儿也怒了，抱着小马的脖子跟它扭打，终于拔了箭也糊上了嚼过的草药后，林宝儿已然头青脸肿，小马逃开，他歪头就在山里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半夜，脸上却热烘烘的有东西在拱，他张开眼睛，原来是小马又跛了回来。
　　从此林宝儿有了匹马。
　　此刻这匹马儿前蹄刨着地面，愤愤然瞪着面前绑做一堆儿的两人，尾巴猛甩，不知有多少委屈发不出来。
　　那两人头戴彩饰，脸上画着红白花纹，仍还是一身祭天祭地的巫师扮相。只是方才一人啃了一嘴泥，又被劈头盖脸绑得粽子一般，模样有些抱歉。
　　女孩子坐在树根上，摇晃着手里银月一般的小小弯刀，冷肃着一张娃娃脸，道：“听见了吗？人家这马儿就同家人一般，你们随便就选了去祭祀，那还像话吗？要真是祭祀也就罢啦，你们这些人不学好，偏偏要骗人。我问你们，骗人怎么办？”
　　林宝儿瞪着眼睛站在女孩子旁边，反复消化这层变故——妖怪姑娘把做法的抓了，自己竟还是帮凶……村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做何感想。只是这做法的着实不是好人，至少，一村的牲口都没有用来祭祀。牲口去哪里了？
　　被绑住的两人气闷至极，至今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其中一人憋着嗓子说出软话来：“小姑娘，女侠，你是高人，咱们开船摆错了道儿，犯到你的地头来是有眼无珠了。只是咱们也是混口饭吃，你留留情面，日后还好相见，好吗？”
　　女孩子冷冷一声笑出来：“谁要和你日后相见啦？你们倒也是会家子，好没羞！倒是开船哪条路，船上几柱香啊？”
　　江湖暗语林宝儿是听不懂的，只是听女孩子说得有趣，忍不住瞧了瞧她。说话那人声音骤低，暗夜当中透出几许阴森与神秘。他道：“咱们兄弟是自魍魉山庄水道上来的。女侠留个情面吧。”
　　林宝儿一愣，刚刚心说这名字还挺熟，女孩子已经跳起了起来。她竖着眉毛打量了两人一遭，微微一笑：“魍、魉、山、庄？”
　　那两人仿佛见到一丝指望，矜持着点了点头。
　　女孩子大声冷笑：“有趣了，我同鬼庄梁子大啦，正找不到人出气呢。你们两个好哇，撞到我手里来，想要怎么死法？！”
　　被绑两人齐声大叫，方才那人拼命改口道：“女侠慢着！我们也同鬼庄有仇——我们，我们是叛离了鬼庄的江湖正道，我们弃恶从善！”女孩子寒着脸再不说话，用力提起一人来往他们另一匹坐骑上一摔，第二人如法炮制，牵了马儿便往林心走去。林宝儿犹豫一下，一拍黑鹰脑袋跟在了后头。只见女孩子虽瞧也不瞧，但是认路仔细，四条马腿踢踢踏踏，丝毫也没有触动林子里的机关。林宝儿心里一揪一揪的，只跟着她，也不说话。
　　来到林心，女孩子把两人载萝卜一般顿在地上。远处秦扬仍像小山一般静静坐着，她向秦扬方向一指：“瞧见他了吗？”
　　秦扬此时大约正在闭目运功，也不抬头，面前火堆快要燃尽，火光照亮他一半身子，同地狱里头闯出来的活鬼也差不多少，只看得那两人骇然惊叫。
　　女孩子哼道：“告诉你们，这人就是鬼庄的人，却骗我说不是！我砍了他手臂，挖了他眼睛，马上就要割他舌头啦！一条舌头留着骗人，不如不要！”
　　被绑两人已经吓得瘫软，其中一人道：“我们不敢骗女侠，我们当真不是鬼庄中人啊！女侠我们是受人胁迫吃这碗饭——是萨巫师！是萨巫师叫我们如果当真碰到高人了就这样说的！”
　　女孩子冷笑两声：“萨巫师是谁啊？”
　　“他是我们师父——他是鬼庄中人，他真的是！”
　　女孩子似乎有些吃惊，她皱眉思索片刻，忽然一笑，转身朝着林宝儿歪歪头：“诶，想不想知道你们全村的牲口都到哪里去啦？”

　　萨巫师名气着实很大，前些日子他来村里时，架子也很大，林宝儿偷偷扒在门缝上瞧了一眼，被大人打得缩回脖子去，也就没有看真了。此刻他却连萨巫师脑顶上的兽毛佩饰也瞧得清清楚楚。
　　因为萨巫师跪在他们面前。
　　萨巫师的营地不小，中心那一间屋子是皮帐子搭成，几根硕木一支，拆拆捆捆就可以卷走了，这原是塞北马帮惯常的行屋，如今却被这巫师用了来。此刻，女孩子坐在帐里上首的一张兽皮地铺上，她寒着脸，林宝儿挨在她旁边，却无论如何不愿相信：这人就是遍村上下都要弓腰搭背才能相见的萨巫师？
　　面前跪的这人已过中年，为人极瘦，此刻半点威风也无，匍匐着身子不敢抬头，一双又黑又干瘪的手掌按在地上，连连颤抖。
　　女孩子皱着眉，冷冷看他：“穆叔叔好歹也是当年赫赫有名过的擒龙客，居然如今也做出这种事情来？魍魉山庄逐你出来，是不是轻了？”
　　“小主人恕罪，”萨巫师开口，声音好似锈刀刮削着铁片，一阵一阵让人难受，“姓穆的听了庄主禁令，再也不敢涉足江湖……只是活人还得吃饭。小主人恕罪。”
　　“靠骗十里八乡的牲口吃饭吗？”女孩子皱紧了眉头，斥道。
　　“属下万万不知道小主人在这里，更不知道是得罪了小主人的朋友。”那颗遍布了黑色发辫的瘦粼粼的脑袋垂得更低，几乎抵在地上。
　　“你永远不是我家属下啦，不要这样叫我。”女孩子哼一声，“可是你擒龙客向来神通广大，就便退到乡野里来，只怕也是手段不减当年。我问你，”说到这里语气一厉：“我一直也还奇怪，现在倒有些知道了——秦叔叔离开魍魉山庄之后，三年也没泄露了行踪，为什么一到了你的地盘，八仙剑门的人就追来啦？”
　　萨巫师伏在地上沉默片刻，颤声疑惑：“不知小主人说的……是哪一位故人？”
　　女孩子眼睛一眯，她瞧瞧林宝儿，笑道：“你瞧，你家萨巫师装蒜装得厉害，怪不得能哄骗了你们那么些人去。咦？你好像说，萨巫师是要‘等到初一再开坛祭祀’的？”说着话音一转，向跪着的人道：“你又怎么知道林子里的‘妖怪’等到初一自个儿就不在啦？还说当真不知道我在这里？！”
　　“小主人！”萨巫师忽然大叫一声，一个头磕在地上，林宝儿与女孩子各都吓了一跳，只听他说：“姓穆的哪有脸面见您，知道您大驾来临，若说实话，早已经跑了！姓穆的这条命，当年庄主拿走了七成，如今剩下三成反正是小庄主您的，您要要去，也不用费事，我自己动手！”说着已带惨然哭腔，抬起头来。
　　林宝儿乍见他面目，一个激灵——昏黄烛火下，这人脸上黧黑干瘪、纹路纵横，一双眼睛黄溜溜的，像一对蛇睛，紧紧盯着他身旁的女孩子。见女孩子不言，萨巫师脸上皱纹一耸，挥手从臂上抽出一截短刀，就要往胸口插落。
　　“够啦！”女孩子喝一声，烦躁道：“我不是来看你演戏的，你要真同这件事情无关那是最好，不然，穆叔叔，你知道，我们来日方长。”说到这里冷冷一笑：“好，现在说吧，牲口都哪里去啦？”
　　萨巫师眼看捡了条命，倒没失态，把刀子丢在地上，再次缓缓俯下了身去：“姓穆的这就打点，一根毛也不少退还给乡里。”
　　“银子呢？”
　　“原封奉还。”
　　“恩，然后再骗。”
　　“姓穆的……不敢了。‘萨巫师’从此散了摊子，再也不靠行骗过活，日后饿死街头，也不敢了。”萨巫师脊背佝偻，吐字缓慢，却声声句句都在发抖，仿佛是害怕到了极处。这边林宝儿歪着嘴，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几乎看不下去。
　　女孩子看萨巫师片刻，好像还是要说什么，终于咬了咬唇，跳起身来大声道：“记着你的话！我们走啦。”说着一拉林宝儿。林宝儿如蒙大赦，被她拽着，一同离帐走了。
　　萨巫师伏在地上颤声高喊：“还请少庄主千万在庄主那里留个情面！……姓穆的送少庄主了！”
　　帐口马声长嘶，接着蹄踏响起来，顷刻远了。许久许久，萨巫师颤抖止住，他一寸一寸抬起头来，方才脸上的惊惶恐惧仿佛被一只手尽数抹去，此刻全无表情，一对眼珠却缩得极小，针尖一般微微在眼眶中跳动。
　　“魍魉山庄……魍魉山庄！”他自牙缝中念了两声，缓缓从地上爬起身来。“人呢？给我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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